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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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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已至,待月楼百花会就在今日。

江三娘是从来不参加百花会的,她的脸毁了,平日在待月楼登台待客她都是蒙面纱。从前也不是没有客人非要揭开她的面纱,见到薄纱之下那几道狰狞刻骨的疤痕,悚然之余又要问:“三娘子,这伤是怎么来的?”

她就告诉他们,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妾,主母不容,将她卖到行院,行院的鸨母逼她接客,她不愿意,划伤了脸逃出来,幸得玉大娘子相救,她才能在待月楼卖艺为生。

这个故事是真的,但依旧离谱,离谱之处在于,全天下的花娘接客卖身就没有一个不是被迫的,她的遭遇并不稀奇,但客人们还是震惊于她江三娘的“刚烈”,说她是奇女子,为她写诗作词。

她跟念奴是最早跟着玉大娘子的人,九年来,她们跟着玉大娘子,一步一步把待月楼由一个经营不善的破败酒楼变成今天的浔阳第一楼。她自己也不比往日了,太守大人喜欢听她弹琵琶,愿意抬举她,别的客人也看在她弹琵琶的技艺上给她两分面子,她成了浔阳江畔彭蠡湖滨弹琵琶的行首,再没人逼她掀面纱了。

可江三娘还是眉头紧锁,今天早上薛夜来那个贫嘴的还跟她玩笑:“三娘,你在忧郁些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咱们办完这次百花会就关门了。”

江三娘回她:“我只是想起来,圣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什么近忧呢?江三娘不知道。她从小就是个总想着坏事的人,她盼着待月楼能长长久久地红火下去,又忧着待月楼眼下的红火不能长久……

“江三姨,楼下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呀?”

杨纤月乖乖坐在榻上,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想推开窗户看一眼。这孩子前两天挨了她姨母一顿打,这几天老实了很多,偷吃偷跑之类的行为是完全没有了,刚刚端端正正坐在那写字,几个字也写得很工整。

“你想看?”

杨纤月点了一下头:“就看一下下,不多看。”

这间屋子两面窗,一面临江,一面对着楼下大堂,就是太偏了,基本只能看台上人的后脑勺。江三娘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招手叫杨纤月过来:“从这里看。”

今天楼上楼下满满当当到处都是客人,玉大娘子特意吩咐过她要看紧小姑娘,江三娘也不愿意小姑娘被任何一个客人瞧见:“不许再推窗户了,再推别人就要看到你了。”

杨纤月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三姨,我为什么不能被别人看到?”

江三娘见她不看了,干脆把窗户关上:“谁知道看到你的是好人坏人”,见杨纤月还在看自己,江三娘又补一句:“非礼勿视,明白吗?”

“三姨,什么是非礼啊?”

江三娘靠在枕头上,开始翻开她的旧诗经:“就是不好的东西。”

“姐姐们的表演不是不好的东西”,杨纤月有点生气,“三姨说得不对。”

“本来不是不好的东西,但今天晚上……对你一个小姑娘来说,就是不好的东西。”

杨纤月鼓着嘴巴不吭声,江三娘知道她不服气,但江三娘不会哄孩子,不打算管她服气不服气。孩子总是闲不住的,江三娘手里的诗经翻了不到两页,她就摸摸索索蹭过来了:“三姨,你在看什么呀?”

她伸手想摸一摸,江三娘就把移开了:“这不是给你玩的。“

“我知道不可以玩儿“,杨纤月伸长了脖子,“我知道这个,这叫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阿爹教我背过哩。“

江三娘就有些恍神:“我阿爹也教我背过。”

“我阿爹说,这是圣人编纂,世上学子考功名都要读这本的”,孩子的想法总是很天真,“三姨是要考功名吗?”

如果可以,她怎么不想考呢,江三娘看着杨纤月,忍不住摸摸她的头:“我哪里配的。”

杨纤月更奇怪了:“怎么就不配啊……三姨这个为什么这么旧?我把我那本送给三姨好吗?我那本是姨母新买的哦。”

楼下传来丝竹声,间或夹杂着客人的高声喝彩和掌声,杨纤月得不到回答也不放弃,就扒着江三娘的手看她,江三娘晓得今夜是注定得不到清静的一夜。小女孩子看着她,目光灼灼,诚挚得像今夜的月亮,坦荡又明亮,照得人心酸,江三娘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你别趴我身上,坐好,我把这本的故事讲给你听。”

杨纤月坐倒是坐直了,就是还是挨江三娘挨得很近,甚至拉住了江三娘的手:“我坐好了,三姨讲故事吧。”

小姑娘的手软软暖暖的,江三娘不喜欢别人碰她,但是被这样一只手拉住,她竟也不觉得讨厌。故事要怎么讲呢?江三娘从来没给任何人讲过这个故事:

“这本可不是一般的,外头买不着的,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呢,小心,这页有些发脆,这是很老的,比银兔儿,比三姨年纪都大得多。”

“你看,这是手抄的,旁边还有红色的旁批,你瞧见没有?这种字,叫簪花小楷,我爹跟我说,这本,是当年明皇帝的明德皇后未入宫时,给她侄儿亲手抄的,她侄儿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常胜元帅江怀瑾,尚了公主,官至骠骑大将军,带兵跟狄人作战,打了许多胜仗呢。”

“你是不是觉得三姨吹牛?我一个弹琵琶的花娘,连只蚂蚁都不算,也敢跟皇亲国戚扯上关系。”

杨纤月是个好孩子,她整个儿挨到江三娘怀里,抱住江三娘的脖子,看着江三娘的眼睛:“我相信三姨,三姨不会吹牛,三姨家以前很厉害的,后来呢?”

江三娘听到自己心上锈了多年的锁“啪嗒”一声,被一根小小的钥匙打开了,倾诉的欲望铺天盖地地喷涌出来:

“银兔儿,别看三姨我如今流落到这个地步,我们家祖上云阳江氏,公卿名将无数,出过皇后尚过公主,在长安在东都,那么多名门望族里,我们云阳江氏也是名列前茅的。”

江三娘搂着杨纤月,想起小时候,昏暗的灯火,漏风又漏雨的茅屋,她跟两个哥哥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听祖父阿爹讲那些富贵往事:住的是贝阙珠宫,吃的是龙肝凤髓,衣锦食肉披金戴玉,官职都那样高,出过大学士,出过大将军,出过教皇上读的太傅……那些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繁华,只在长辈的故事里,以几本旧做佐证。

祖父跟阿爹都相信他们一家人能回东都去,到死那一刻都信,祖父临终前把这册诗经塞到自己手里:

“三娘,你要念,这你哥哥们都背下来了,你也要背下来。不要说女孩子念无用,咱们家香门第,女孩子都是念识字知达理的。等将来天子赦了咱们家,回了东都,云阳江氏的女儿不识字,要成为笑话的。”

她那时也想问,为什么,咱们家这样煊赫的家世,如今却一大家子在岭南这样山穷水恶的地方,阖家只有薄田两亩,旧三册?是真的会有使者骑着高头大马,将天子的赦送过来吗?

她没敢问出口,后来飘零这么多年,她终于明白,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富贵何如草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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