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991年的夏天
似乎是迟疑了一下,左庸回答:“不是。”
像是察觉到电话这头的人蒸发的交谈兴致,左庸又道:“怎么你们都对他感兴趣,因为长得好看吗?”
“我才没有那么肤浅……”明明该点头的时候,孙清娜拼命地摇起了头。
“最好如此。我前一个女朋友就因为他做了背叛我的事,要是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那就是对我识人能力的侮辱。”左庸说得清清淡淡,孙清娜听在耳朵里,却如爆在夜空里的烟花。
妈耶,这个信息量有些大!
可是要追问,却显得太“八卦而肤浅”。孙清娜暗自下决心,周末的时候,在学口语的间隙,一定要“水到渠成”地刺探一二。
周末,鲁迅公园内,一团一簇,有人在慷慨激昂谈论国际时局,有人在组团吹乐器,有人在跳三步、四步或探戈……在绿意盎然的樱花林下,多了一对拿着英杂志读的年轻人。
自然,那是我们的主人公:孙清娜和左庸。
左庸认为,当务之急,是纠正孙清娜的口语发言。与其找系统的教材,从5个元音学起,不如拿篇章,边读边纠正。
读了一段时间之后,孙清娜被纠音纠得胸闷。
“换个话题。你更喜欢聊你在美国的事情,还是你哥哥结婚的事情?”嘿嘿,要是轻易放弃,怎么好意思说是八卦女王的同事呢。
左庸脸上露出儒雅微笑:“那就讲讲我第一天去美国的情形吧。”
孙清娜努力保持微笑,以免失望之情不小心流露。
1991年,左庸18岁。
父母把全家的积蓄变成他的两箱行李和一张去纽约的单程机票。按当时规定,因私出国可以按五点六元人民币换取一美元的官方牌价兑换最多三百四十五美元。那一年,他就带着这三百四十五美元一个人去了美国。
左庸坐在父亲开的借来的车上,最大的感触不是踌躇满志大干一场,不是忧郁感伤担心未来未知生活,而是由上而下,自内而外地散发的放松和自在。
像是终于甩掉压在身上的无形大山,一身轻松的左庸露出年轻的笑脸,挥手对送行的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和哥哥大人道Gde。
是的,一定要说Gde,不是再见。如果再见,最好也是偶尔碰头,最好处在不同的生活圈,活在不同的星空下,过着不同的生活,自此再无压迫。
听到这里,孙清娜忍不住露出愕然的表情。然而左庸的讲述太投入,孙清娜不想打断陷入回忆的他。
18岁的他坐在靠近舷窗的位置,随着飞机滑行,拔高,起飞,城市高高低低的建筑一次快速下移,变小。云朵化作迷雾,瞬间漫过舷窗。人生第一次坐飞机,待飞机飞平稳之后,左庸暗自松开紧握的手。
处在万里浮云之上,当持续的飞行声成了背景声,左庸在微微的颠簸中涌起木兰辞爷娘之感。昔日木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今日他是“傍晚辞爷娘,隔日夜宿纽约城”。
一万零五百公里的飞行之后,左庸从上海来到大西洋彼岸的旧金山,从北京时间十六点四十过度到太平洋时间十一点五十,换机,转乘波音飞纽约。加上旧金山机场始料不及的三小时延误,左庸到达纽约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当地晚上十一点半了。
左庸充满忐忑地排队出机场,万分害怕接机的人一生气一甩手拍屁股走人。要知道,接机的人几乎与他非亲非故。父母及父母的兄弟姐妹均是普通工薪阶层的家庭背景,找不出在美国生活的近亲。
当左庸发现接机的人非常有信用,一直等到纽约的午夜,等到他,真是拜佛的心都有了。
信用之人姓李。李先生驮着左庸为数不多的行李,带着单薄的左庸上了福特车,七拐八拐,进了纽约城一栋约略四室两厅的大公寓,指给左庸一间房间,说今晚你就睡这间,睡前你洗个淋浴吧。
左庸心里嘀咕,自己在家的时候晚上从不洗澡,洗澡都是到公共澡堂里洗。主人安排让洗,就洗吧。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居然有一个浴缸!左庸还算沉稳,没有将内心的惊诧表露。
因为不会用淋浴,李先生耐心地演示给他看:这边是冷水,那边是热水。左庸心里充满惊叹,居然有热水!
李先生走后,左庸站在浴缸里,想,既然有浴缸,为什么还要洗淋浴呢。不过既然他说让洗淋浴,自己就淋浴吧。洗好之后左庸才发现,自己忽略了浴缸边上的帘子,水滴溅得满地都是。
李先生听水声停止,知道左庸洗好了,敲门进来,看见满地的水渍,并没有多说话,拿了拖把自行拖地吸水。左庸站在旁边,内心充满羞愧,觉得自己好傻,暗自想,李先生一定把自己当乡下人了。
床铺非常舒适,显然主人是尽了心而非纯粹敷衍。次日左庸随主人作息一起起床,洗刷完毕之后随主人下楼去李先生上班的地方。
当左庸走出楼道楼,映入满眼的,全是金发碧眼的高个子。沿街景象也与平日里熟悉的截然不同。刹那间有一种惊慌的感觉直击左庸小小的心房:以前总是叫别人外国人,现在他成了别人眼中的外国人。
左庸被震呆在楼道口,恍然意识到自己成了入侵者。虽然别人未必在意,但自己着实成了孤家寡人。
信用之人福特李先生示意左庸跟随自己上车。早晨的李先生分外忙碌,到了李先生工作的仓,各职员各司其责,左庸一个人,无措地流离在忙碌的人中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不知道明天何去何从。
之所以如此多愁善感,是因为,临登机前,发生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