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回到惟清院，牵云悄悄向范渺渺示意，赵氏正在屋中等她。赵氏虽主持中馈多年，但碍于从前柳衔霜的大小姐脾气，平日与她其实极少会碰面，有什么关照，有什么交代，只管吩咐周妈来传达，她自己是轻易不肯踏足惟清院的。哪怕后来范渺渺与她们关系破冰，赵氏也已成习惯，对她的亲切始终都隔着一层疏离。
她今日突然造访，范渺渺心下也很纳闷，闻讯进屋，一面猜测着她的来意。赵氏见到她，连忙站了起来，范渺渺见状就道：“太太不要客气，快请坐。”
赵氏坐下了，犹豫片刻，说道：“有些话，我想对小姑讲。”
范渺渺偏过头，金妈明晓她意，伸手上前摸向茶碗，嘀咕着茶凉了，要叫牵云重新奉上新茶，随后她收了茶盏，与周妈相视一眼，默契地退出屋内，并带上了门。
支走了所有人，范渺渺方道：“太太请说。”
赵氏怔怔地，望着她几近失神。曾几时，柳衔霜这位娇生惯养、怙恩恃宠的大小姐，在她眼中竟成了府中主心骨一样的人物，但凡有难为之处，第一个想到她来，竟会觉得安心。到底是何时变作如今这般情形？赵氏不禁面露疑惑，也为她接下来要说的，感到踟蹰不定。
她内心的一番天人交战，范渺渺看在眼里，并不出声催促。半晌，赵氏缓过神来，向她难为情地笑，说道：“是关于那件惨事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转递给范渺渺。范渺渺见她郑重其事，又听到说与柳家去年的惨事有关，不敢大意，接过信拆开来看。
信是旁人寄到柳府的，范渺渺细读内容，不免悚然一惊。因为信中正写道：“柳家惨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可笑可怜，柳樟精明一世，竟算不到家宅不宁，落得身首凄凉的下场，活该，活该！”
赵氏打量着她愈发凝重的脸色，低声说道：“信封没有具名，送到府上时，因大爷和襄儿都恰巧没在，门房便递到我的面前。原本我也没放在心上，随手交给周妈收着，后来却给忘在脑后，日前拆信无意拆到这封，吓了我一跳。”
范渺渺问道：“太太为何不请大爷定夺？”
“大爷自从醒来，脾气和从前浑然两样，虽然对外还是照旧，但我与他夫妻多年，如何看不出来其中差别？他不要旁人伺候起居，我想着，大概还是怕旁人看轻他的腿，便只好我平常多辛苦些，亲自料理他的生活。”赵氏说道，“他尚没走出当时阴霾，我岂敢拿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去勾起他的难过？至于襄儿，远在京城，给她知道了只会平白令她分神，思来想去，我只好来找小姑讨个主意。”
范渺渺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封信没头没脑，不必理会。”
赵氏却道：“我见他讲得信誓旦旦，万一是真……”
范渺渺说道：“不管真假，这人故弄玄虚，实在可恶。我想，他多半另有打算，太太，请你留意近期是否还有这样的信，我们且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赵氏软坐回交椅中，呆呆地想，似乎也只有这样了。
范渺渺将赵氏送到院前，赵氏想起来，对她说道：“襄儿从京中寄来了信，今早刚到，她问到你的归期，又说，曾来我们府上小住过的一位贵客，因为走时匆忙，遗落了一件珍贵的东西，如今很是着急。但我没有什么印象，因为贵客走后，府上婆子都清扫过庭院，按理若有失物，早该呈了上来，事后我又吩咐周妈重新去仔细找过，却都没有找见什么。”
范渺渺沉默了一瞬，忽然想到赵氏跟她说起这个的用意，便道：“我再亲自去看看，倘若真没有，也只能作罢了。”
赵氏想到信中柳令襄的千叮咛万嘱咐，点点头，含糊解释道：“我们这些妇人都深居后院，没有眼界，兴许会给看漏，也说不定。”
送了她出去，范渺渺回到屋中。牵云奉上新茶，问道：“小姐，马车已经备好。”昨夜临睡前，范渺渺就说过她要出府一趟。
金妈听说，过来问道：“小姐才出去了回来，眼下这是又要去哪里？”
范渺渺喝茶润口，放下茶碗，笑道：“当然是去江口窑址。”
“休息个两三日又有什么关系？”金妈小声叨叨，对她的奔波劳累很是看不过去，范渺渺听在耳中，只能装聋作哑，不与她争口舌之胜。趁着金妈碎嘴，她向牵云眨眼示意，牵云意会，赶紧扭住金妈的胳膊，摇晃叫道：“金妈，小姐路上一直惦记着金妈亲手做的家常菜。”
金妈马上说道：“如何不早些说？我到厨上看看，叫他们备菜，保管晚上就给小姐吃到。”说着匆匆而去。
范渺渺看向牵云，主仆二人像是做贼心虚一般，悄悄溜出惟清院。直到坐在行驶的马车中，牵云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但她有点郁闷，问道：“小姐，我们又不是去做坏事，干嘛如此小心翼翼？”
范渺渺笑道：“你真以为金妈识不破你的小把戏？装不知道罢了！既然如此，不妨多做场面工夫，不使她觉得自己被当众驳了面子，不然晚上回来还要忍受她的唠叨。”
牵云拍手大笑：“小姐，原来你也这样顽皮！”
范渺渺笑而不语，不知为何，回到新亭，她整个身心陡然轻快许多，连从前觉得啰嗦的金妈也觉得十分可爱。牵云感受到她的快乐，笑说：“要是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那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小姐？”
范渺渺微笑着，心里却浮现出那一桩桩，一件件的难事，心里喟叹恐怕不行。
到了江口窑址，出来迎接的她们的是丁乙。丁乙恭恭敬敬地说道：“前阵子窑口出事，清算了不少的窑工，现在小人们进进出出，都有管事严格排查。”
她们一走进去，发觉确实氛围不同以往，窑工们都面容紧绷，只顾手里的活计，匆忙来去。范渺渺随口问道：“你现在做着什么呢？”
丁乙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小人这回算是补了前面的缺，六掌柜让我到掌管淘洗瓷粉这一环节。”
牵云打趣说道：“没想到因祸得福，可堪重用咯。”
范渺渺笑道：“六掌柜那是相信你可以胜任，绝不可辜负了他的信任。”
丁乙忙道：“是，小人一定好好的做！”正说着话，忽有人叫他，丁乙面露为难，范渺渺见到，挥挥手说道：“你去吧，不必专门来招待我们。”
牵云点头，说道：“就是，这里我们虽不比你熟悉，却也并不陌生。”
丁乙离开后，范渺渺到议事堂小坐，叫来管事，询问六掌柜在哪。
说曹操，曹操到，听说她来，六掌柜赶来相见。他走进议事堂跟她点头，称呼道：“衔霜小姐。”
范渺渺开门见山，说道：“我想，你们最近应当十分忙碌，便过来看看，可否有我能够搭把手的地方？”因为李帘静高中，李家决定退出新亭商会，为此，柳千亿一直忙于奔走，想要将李家的窑口尽收于柳家，但范渺渺知道，这件事并不简单，要大费工夫，而落在六掌柜他们身上，人手不够，更是忙乱，一来，要评估李家窑口的质量，二来，还要登记造册，制定新的烧窑计划。想想都很头疼。
果然六掌柜闻声叹气，说道：“确如衔霜小姐所言，这段时日，我们奔波不停，才会使自家窑口有了疏漏。”
“这并非是你们的过错，不必苛责自己。”范渺渺劝慰作罢，要来窑口登记册，与六掌柜边看边作商议。忽然，她指着其中两个，说道：“这两处窑口的位置并不好呀。”
“衔霜小姐有所不知，李老板那也是个奸猾的。”六掌柜转念想到她曾经是李家妇，立即住口不谈了，另解释道，“李家的窑口可以分为三等，最好的，他们如今还押在手上，不肯转卖。次一等的，已多半被我们三家给瓜分了，余下些差的，李家倒是在大甩卖，本来老奴想着，没必要都收来，即使收来也没精力经营，但大爷的想法是都收归到柳家，哪怕闲置了，日后若有急需，也能立刻用上。”
范渺渺暗自点头，经过贡瓷一事，大爷如此坚持，肯定是有自己的考量在的。
两人聊起李家最好的那几处窑口，六掌柜说道：“其实，在榆次的那一处，对我们柳家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离江口又近，日后两处打通，改建成更大规模的窑口，也计日可待。李家显然知道，所以任凭大爷叫价，他们都岿然不动。”
范渺渺默默不语，对外，她是不擅长的，无法置喙这场无形的硝烟。六掌柜见她沉思，接着又跟她分析别的窑口，讲完利与弊，天已经全黑了，范渺渺起身说道：“我反正在府上也是闲得无事，日后若有考察，叫上我一起吧！”
六掌柜心知她做事喜欢亲力亲为，不做无谓的劝阻，笑道：“那好，之后就有劳衔霜小姐了。”
再赶回府中，连范渺渺也感到阵阵心虚，谁知道今日出门一趟，再回来，竟会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好在金妈脸色虽然难看，却并未发作，替她温了饭菜，念叨过几句，也就放过了她。饭饱之后，范渺渺虽觉十分疲累，但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时半会也睡不安枕，索性披衣起身，在廊下慢慢散步。
夜深人静之时，蓦地想到了白日赵氏的嘱托，她突然有些踌躇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