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半会工夫的时间,晏庄与常灼刀已将面前的瓷墙清理出来,果如范渺渺所言,他们在瓷墙底下发现一处墓葬遗址。墓葬为单室砖墓,虽小却五脏俱全,墓道、壁龛、甬道、墓室一应俱有。从墓道开始,两侧壁龛上都是叠放有序的瓷器,其中不乏有名瓷“沧海浮珠”。
常灼刀看得称奇,说道:“据闻这‘沧海浮珠’传世才有两三件,且尽收于大内禁宫,寻常不得以见,不想在这里却堆叠如山,简直像不值钱的一样。”
范渺渺跟在他们身后,满腹心事,听见打趣也心不在焉,晏庄因此峻他一眼。常灼刀因为并不知情,哪怕看见了也是一头雾水的,没放在心上。
三人进到甬道,见甬道入口立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碑,常灼刀便道:“是墓志吗?”上面用隶阴刻着字,他随口念了几句,觉得不太像是墓主人的生平,于是转过头来望向晏庄。
晏庄却不知怎么,认为他今日格外不解气氛,总是聒噪,所以板着张脸,不作回答。范渺渺此刻倒抬起脸,认认真真看了半晌,轻声说道:“上面记着‘沧海浮珠’的烧造秘法。”石碑上阴刻的每个字都使她感到那么的熟悉,她恍恍惚惚置身于此,还在想着,若是大掌柜在此,一定喜眉笑眼,恨不得立刻誊抄了去。
“能够将名瓷秘法带入墓中陪葬,这位墓主人说不定正是当初成功督烧出‘沧海浮珠’的窑匠。”常灼刀读完石碑,惋惜说道,“可惜没留下什么身后名。”
“那些不过是虚名罢了,何足挂齿。”范渺渺淡淡一笑。
尽头是墓室,里面安置有两具石棺椁,范渺渺在门前就站住了脚,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去。常灼刀只当她有忌讳,不以为意,和晏庄商量着说:“这两具棺椁一大一小,应是夫妻合葬。先生,你确信你想要的东西会在这里面?”
“看过才知道。”晏庄说道。
“我堂堂世家出身,有朝一日竟也会来当盗墓贼。”常灼刀苦笑一声,嘴里故意念念有词,说自己是身不由己,冤有头债有主,墓主人倘若要怨,就怨他身旁这位庄先生。
晏庄听到不以为意,嘴角微动,仿佛是笑了:“好吧,全是我的主意。”两人合力推开那具男主人的棺椁。
接着,晏庄又让常灼刀近身掌灯,他自己则翻身到棺椁之中,查看尸骨。范渺渺惊呼之下,不忍去看,匆忙偏过了头。没多久,晏庄跳下棺椁,行若无事地拍手,一面说道:“还是没有。”
范渺渺疑惑地睁开眼,以为棺中仍然没人,正想上前探看,却刚好被晏庄的背影给挡完了,什么也看不见。常灼刀闻言,跟着也转身看了一眼棺内,奇怪道:“这具棺中分明尸骨齐全,陪葬的东西,瞧着也不少。先生,到底你是想要找什么?不妨明言。”见晏庄仍是低头不语,常灼刀心想,反正做都做了,咬牙说道,“要不然,咱们再开棺看看旁边这位女主人的?”
范渺渺脑袋里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心想,什么女主人呀?却见晏庄极罕见地停了一停,随后他转过脸来,目光径自看向了自己。常灼刀不明所以,也随他看来:“柳小姐,怎么啦?”
哪有这样的,像专登来征询她意见一样。范渺渺迟缓地,镇定地点了点头,只觉热气在她脸上笼罩,闹得浑身仿佛汗津津的。谁知晏庄不过一笑。他嘱咐常灼刀继续开棺,两人合力,棺盖才推进到一半,晏庄往里看了眼,又摇头说没有。
两人将两具棺盖原封不动合拢,常灼刀说道:“陵里陵外都找了遍,依旧没有。这趟算是白跑了。”
晏庄沉默了片刻,微笑说那也未必。三人慢慢退出这砖室墓,回到地面,天际已经发白,一声又一声的鸟鸣在耳畔回响起伏,这片山林又迎来一个清早。望着面前光景,范渺渺心中恍惚,知道百年时光已从身边匆匆走过了。
常灼刀问道:“徐公公那里,你怎么给他一个交代?”
晏庄回过神,笑说:“我何须给他交代?何况,此行他也并非是一无所获。”说着,他将四周的枯草布置在四周,又向常灼刀示意,拿出炸药堆填在墓道出口。
常灼刀知道他原本的打算,因而奇道:“不需毁掉王陵了吗?”
“空壳而已。”晏庄布置完,站直身来,拍掉满手的灰,不在意地道,“就留给徐公公他们一探究竟吧,省得皇室一直纠缠。”
常灼刀闭口无言,叹息一声。
对于身后事,晏庄一向是看得极轻的,所以没有什么毁尸的忌讳。从常灼刀手中接过灯具,他走到墓道口驻足。
用手轻轻拨弄着火苗,他在墓道口徘徊,迟迟不见动作。时间久到范渺渺也心生疑虑,担心徐公公等人一会儿就要找来。常灼刀也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犹豫,连声催促,让他快些。
终于,晏庄将烛火倾倒在草堆里。枯草遇火而,浓烟滚滚,直上天穹,幸而周围随葬的都是瓷器,隔断了树木,倒也不怕连累山火。晏庄和他们一起退到远处,忽听砰地一声响,整面瓷墙轰然塌陷,瓷器碎了满地。而早先他所站的墓道口已完全被尘土、碎瓷掩埋,再也看不出任何人工的痕迹。
范渺渺蹲下身,拣起脚边一片碎瓷,轻轻拿袖子擦掉上面沾染的尘泥。没多久,她察觉到头顶有光影遮挡,但不须抬头,就知道是谁。
晏庄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摊开掌心,将一块白定瓷洗递到她眼下。“刚才偶然看到,就随手拿了出来。”他说道。
他掌心的白定瓷洗,和记忆中的那个逐渐重合。默默咀嚼着他说的话,范渺渺直到接过去时,都还怔怔不语。殊不知晏庄也已斟酌一路,望着眼前的废墟,他站直了身,最后说道:“我想,虽然前事已矣,但有东西留住,总算也不枉吧。”
倘若换个别的谁,来说这么一句话,范渺渺都不至于缄口无言。她忍不住想,哪有这样的,专程将这件白定瓷洗从棺中为她取来,偏生故意似的,生怕她不记得。她自己当然心知肚明,这同穴合葬多显荒唐。
你没揭穿已是留有情面,纵然我此后死无葬身,那也不需你来轻声宽慰呀。
回想曾经六十年守陵的岁月,她不禁露出淡淡的微笑,何况枉费与否,从来不由外人评判,连你也不行。
浓烟与爆炸的声响,很快引来了徐公公几人。看着眼前倾覆一地的碎瓷,徐公公面色铁青,尚未来得及说出训斥,从他身后突然扑出一个人影,瘫坐于废墟之上,嚎啕大哭。那人一面哭,一面颤抖着双手,想要重新垒砌瓷墙。范渺渺见状,走到他身旁,劝慰说道:“大掌柜,你这样是于事无补的。”
大掌柜也知自身渺小,涕泪横流地道:“小姐,哪怕这些废瓷出窑即被舍弃于此,但它们天生带来的瑕疵痕迹,却仍可以供后人观摩、仿烧、研习的。这一碎,可谓是百年心血毁于一旦,老奴痛心啊!”
徐公公交叉着双手,冷声道:“庄先生,此事你不给一个交代吗?”
晏庄跟他行完礼,故意想了一想,奇道:“徐爷此话古怪,在下不明所以。”
“庄先生,你昨夜分明与我们一同歇在陵园,何以今日却现身此地?”徐公公绕着走了一圈,指着塌陷的瓷墙,说道,“我们闻得巨响匆匆赶来,眼前这一幕,庄先生你该作如何解释呢?”
“陵中湿冷,在下睡不习惯,避了出来,那有什么好解释的?”晏庄的表情不以为然,说道,“不过眼前这浓烟,实是在下不经意碰倒了烛火引起的,幸而附近都是瓷器,没有造成山火,酿成大祸。”
徐公公冷哼道:“那声巨响,先生不解释解释吗?”
晏庄认真思索了一番,一板一眼地说,那是瓷墙坍塌的响动。他张口胡来,连范渺渺都听得好笑,更遑论徐公公他们?自然都是不肯相信的,然而面前已是废墟一片,就算有什么蛛丝马迹,也给尽掩埋住了。徐公公转而询问起范渺渺二人,好在她有急智,当即也不慌张,镇定说道:“我二人正是听见附近有异响,这才赶来的。”
徐公公依旧满腹疑窦,但晏庄毕竟是太子门人,自己没有任何证据,也不能就地当作公堂,审问了他。况且瓷墙虽然塌毁,但王陵并未因此受到损坏,徐公公自知,非要与他纠结于此,也是无济于事。难道就为一面废弃的瓷墙去治他的罪?
眼下更重要的该是回去禀明陛下,重返王陵、寻找宝藏,徐公公想到此,只好暂时作罢。他不纠缠此事,其余人更不会自讨没趣,得罪太子。倒是梁聍,站在那片废墟上面,聊发了一通诗兴,唉声叹气,自责此行有负祖望。
因昨日已商定好返程事宜,大家便稍作整装,由白银领路,沿着山路返回。进山月余,众人皆是思归心切,所以也顾不得辛苦,日夜兼程地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