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起灵火,路前妇哭子
最终蒲公英在最底下的箱子里扒到一件还算凑合的外衫,袖口和衣领补了几个不大的补丁,针脚细密还算结实,只是往身上套稍大一些,袖子多出来一截,蒲公英借了江衍手里的火给它燎短些,替换了身上那件丹红的外衫,然后心满意足地将条凳擦了擦,躺了半个身子上去。
江衍也将旁边桌子清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灭了手中火折子,收进袖间。
在天边渐渐显出蟹青色时,大雨方歇,乌云缓缓散开,外面清风经过木窗的缝隙不断有细微的“呼”声。
蒲公英醒得早,从条凳上翻起身,侧目看见江衍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将床上破絮清了下去,现在正躺在上面闭着眼目休憩。它放轻动静到窗边,又轻手轻脚将窗户打开了半扎的大小,外面凉丝丝的风当即像是找到了入口,迎头灌入,蒲公英清醒了大半,又往前凑了凑,贴着脸吹了会。
直到床的方向听见摩挲声,蒲公英合上木窗回头看去,江衍已经下了床,正在理昨日躺在地上且经过一夜有些凌乱的头发。
它摸了摸自己的头,觉得还是好好的,手便收了回来。
“我们现在就走吧。”它看着江衍也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吹着冷风醒神,提议道。江衍点了点头。
他们出去的时候没有再像小贼那般钻窗户,而是从大门走出,找了清澈的水洼洗了把脸,沿着村子边缘向北而去。
江衍在前面带着路,蒲公英一路上看周边的变化,从萎败的农田到逐渐繁茂起来的树林,它又跟着走了一段时间,直到一处转角,它出声喊住江衍,“先等等再走。”随后钻进旁边的树林,江衍顿了顿,跟在它后面也钻了进去。
只见少女左瞧右瞧,往前走了数十丈远,突然一精神,面露欣喜,蹲身扒开一蓬草,拽出一串枝子,上面挂着十几个黄色拇指大小的鸡心样果实,枝干已经枯萎,结着它的乔木枝叶零落,显得半死不活。
江衍识不出这是什么东西,蒲公英已经将这一串塞进了他手里,他茫然接过,少女又矮身撇了四五条下来,一手抓着,另一只手就去解腰上的布袋子,费劲打开收了进去。
一找到吃的,蒲公英心下便坦然不少,回身看江衍将它刚刚递过去的拎到眼前看,心下默默摇头。
它借着江衍拎着的那一枝捏下来一颗,毫不犹豫塞进了嘴里,看着江衍,“黄心果,能吃的。”它嚼了几下,心想,虽然味道不怎么样,淡淡的,没它先前的莓果好,但现在只有这个。
江衍看它吃的如此自然,便也摘下一颗送进嘴里,蒲公英细看他眉目,没什么表情,欣然一笑,乐意吃就行,否则饿死他,对自己也无甚好处。
从林子里原路折回,二人再向前行,途径一小道,忽闻前方有人喊叫,他们落在后面藏在道旁,探头看去,只见一伙形容狼狈的流民,正围转着什么人,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吃的”,蒲公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袋子。
他们正待观望是什么情况,忽见有个灰蓝的包袱从人中间飞出,方才还围绕的人相继像是抢食的疯犬冲上前去,试图争抢。方才被围在中间的人终于得以脱身,江衍与蒲公英看去,那是一个身着青色儒衫的年轻男子,右手携着一个八九岁的稚子,孩童乖乖地站在男子身旁,虽背对着看不见脸,但却有紧紧抱着青年牵着他的小臂,显然是受了些惊吓,青年的手掌抚摸在那孩子的头上,忽他手上一顿,微微偏了头,像是想往它们这面看,但转到一半又停了,带着稚子离开了这里,流民没有再留意他,自然也没有人阻拦。
方才蜂拥而上的人堆里跑出来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抱着半个馕饼边使劲往怀里按边去撕啃,被挤在外面什么也没摸到的人见了他,无论男女老少,皆又盯着男人围了起来,又是一轮新的争抢。
不大的一片地方顿时混乱不堪,尘沙在踩踏之下扬起一片,蒲公英吃惊地张大了嘴,往后退了退,生怕被看见一点,牵连到它。
它歪头看江衍,眉头一跳,“我们往哪走?”不知为何,方才向外这边看的青年,总给它中奇怪之感,它说不分明,但却心中一跳,隐有不安。
江衍思考须臾,往池西去的路只有这一条,一路上不知道可能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不如跟在他们后面来的保险,低声道:“我们跟着他们走。”
蒲公英“啊”一声,看了看前面已经各自攥着手里那点馕饼找地方吞咽的一群人,又看了看江衍认真的样子,呆呆地点了点头,虽不明白跟着和不跟着又能有什么差,但还是答应了。
他们原地在路旁等了片刻,那些流民休息差不多了便重新起身,拖家带口萎靡不振地往前赶路,江衍领着蒲公英一路在后面遥遥缀着,一直行到天黑,他们藏进路旁林子分食了早上的黄心果,夜风不时吹来,冷意顺着衣领钻进,蒲公英缩了缩脖子,同江衍挪到了树丛后面,虽不能全然遮蔽,但也聊胜于无。
第二日天一明又是赶一日的路,待到天黑之时,所幸较昨晚,这次在附近找到一处背风的土坡,先前怕跟丢故而相距不过二十丈,这晚离了三十来丈,最多不过看见拇指大小的人影。江衍抱臂躺在坡上休息,蒲公英盘坐着四下看了看,见江衍像是睡去,背过身从地上收拢起一小搓干木条和干草。
这两日它暗中修行,今日隐约有灵气在脉中畅通流转,便想试上一试,只见它心神一凛,双掌上下相合,继而磨转翻动,乾坤交换,合后再离,灵气透过灵脉自双掌离合之处如烟波渐生。
蒲公英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回头看了一眼江衍,只见他眼目紧闭,呼吸清浅,形容透出几分倦怠,似是无暇在意它的动静,便运转些许灵力施法决落于面前干草堆上,当即有火星子在其上跳跃,闪着红光,像是即刻就要将这点出火苗,蒲公英一惊,慌慌张张地连忙伸出盘着的腿,一下压了上去,压完又抬起裤腿,火星子已经没有了,但它还是拿鞋底将干草碾了碾,方才放心。
身后江衍似乎被它方才的动静惊动,它待回头瞧瞧时,江衍正坐起,捏了捏额角,转过脸一脸怪异地看它,“你方才在搞什么?我怎么好像闻到了草木灰?”
蒲公英的身体颤动一下坐直了起来,心中便感几分心虚气短,挠了挠鼻子,干笑两声,“哈哈...啊...对,是有的,我刚刚拿石头不小心点了火。”说着从衣服不知哪个口袋掏出来两块石头,正是它前日在那小屋桌下看见的那两个。
它将两块石头在掌心轻轻抛了抛,又立马握住塞了回去,生怕江衍要跟它细究。举起手在胸前拍了拍,“放心!我立马拍掉了,也就你鼻子灵。”那点味道也能叫他闻出来,它心下腹诽,可真是长了一副狗鼻子了。
江衍闻言上下打量了它两眼,抓了抓脖颈躺了回去,临了只说一句“注意点”,似乎并不打算过多猜问,蒲公英胸膛起伏,偷摸舒出长长一口气,看他闭眼,又抚了抚胸口,一手怼开了身旁那堆干草和木条,也似江衍一般双手叠放在肚脐处,闭眼休息。
第二日,几乎一个早上蒲公英都是高高兴兴的,它只要一感受灵气,便想到自己两日学会了起火之术,若是往后都这般速度,想来用不了多少年,它就可能成为一方大妖,如此前途无量,实在厉害得很,于是心中愈加欢喜,步履轻盈。
他们跟在流民的后面北上,路上幸运地没有遇上劫匪,走了不知道多少日,蒲公英总能凭借它的直觉找到各种各样的果子供他二人果腹,但前面的那群人显然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三四天便要饿死几个人,幼子老人居多。这日又有一妇人怀抱四五岁的幼童坐在地上啜泣,满面尘土面容枯槁,瘦弱的孩子仿佛皮包骨头,双目紧闭,呼吸羸弱前后不接。
蒲公英耳力尚可,如此情景见了数次,知道是这幼子将要死去,他的娘为此悲哀。
它转头看向江衍,江衍也正看着前面,每回如此场景,江衍都是这样看上一阵,然后回头不知道盯着哪里发呆。他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心中放不下,思及便忧虑。
蒲公英两边看了看,叹了口气,这两边都是它想帮也帮不了的,隔空送物它尚且做不到,江衍的事情它既无权,也没必要过问,凡间事态繁杂,它不愿揽事上身。
前路的妇人忽一声凄凄地哀嚎,它看去,那妇人趴伏在幼子身上,浑身轻颤,伶仃身影无助又无力,她的孩子已然离她而去。蒲公英忽感酸楚,此事非它之过,但睁眼见性命流失,终是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