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有二
玉眠的视线落在了那堆久无鸟栖的金枝间,她撑着九色玄鹿宽厚的脊背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坐下,清风徐来吹人好梦易醒。 碍于身体的疼痛尚未消散,她只得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身子微倾半倚在寒凉的阑干上。 一抬眼,便看到了那根无缘无故遇人摧折的桃枝。 从这个方向望过去还真别说,床头的桃枝显得格外别致,娇艳欲滴的妃色成了房中独特的胜景。她倒是不知道容隐何时起了这般赏花的兴味。 “你看这归云渡何如?” 玉眠右手松散地支着脑袋,端详起了眼前这个精致非凡的鸟窝,可惜里面的细软银被她是再也用不上了。 九色玄鹿眼瞅如理功成身退,心下立时打起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算盘。 它想到了玉眠迟早会有这么一问,镇静下来说出了咂摸千百遍早已准备好的回答:“依照东海龙君的描述,应当确有其事。” “听起来,鹿神大人对于此事甚为笃定。” 玉眠思索片刻,笑意轻浅地在掌心中化出了一只闭眼沉睡的小柳莺,双手托着它肉乎乎的身体给放进了鸟窝中,刚撒了手就眼看那团柳莺丸子无知无觉地在金枝盘错间打了个滚。。 她啼笑皆非地低下头碰了碰柳莺的小脑袋,伸手抚摸着那覆盖全身的油光水滑的漂亮羽毛,蹑手蹑手地将豆腐干似的银丝被往鸟身上盖好。 “咳咳咳——”九色玄鹿喝口水的空当紧张得差点儿要被玉眠这句谈笑之言给吓破了胆,“主要是多亏了如理帝君适才提供的线索。” “理从言来,而言之有理。” “让人如何能不为之信服?” 玉眠不置可否地捏捏九色玄鹿的黑鼻头,九色玄鹿分辨不出玉眠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继续忐忑不安地给自己的话作找补。 “前几日……我隐约有觉东方魔息异动,魔障之迹稍纵即逝,还以为是那妄荼川受到了凡间一战的影响突发怪象。今日听闻如理帝君所言,谁料可巧能够对上。” “十有八九该是如此。” 玉眠专心听着九色玄鹿的判断,期间蓦地想到了什么,提起放置桌案的狼毫笔在纸张上写下了两行清秀飞洒的字迹:今魔障一消,天父之乱已得根除,暂立狐族姜嫆为魔界后主,妄荼川之事皆托付于玄亓。 事不宜迟,她得为离开之后的事情做出考虑。 既是离开天界前往归云渡,也是了却因果一殒尘荒。 玉眠手下刚写完最后一个“亓”字,容隐风尘仆仆地带着快雪去而复返。 又是一个香味袭人的食盒,里面装着的正是玉眠提到的残灯豆腐和君山银针,还额外多了一盆粒粒色白晶莹的上好米饭。 快雪把珍馐佳饮一一从食盒中拿出来摆好,退下之前大着胆子偷偷摸摸地给玉眠使眼色,他的嘴巴张张合合无声地向玉眠透了个底朝天:全是——神君——准备的。 不只玉眠看得清清楚楚,身旁的九色玄鹿更是眨眼间明白了当前的局势:“这——我还是溜了,神君买来这些可不是给我吃的。” 至于到底是买来给谁吃的,九色玄鹿不动声色地看了玉眠一眼,了然的眼神在玉眠和容隐二人间不住徘徊,谜底自是不言而喻。 “听闻凡间的八宝葫芦鸭最是一绝。” 容隐为席间饭菜施了加热的术法,手中动作娴熟万分地给二人座上盛饭、倒茶、布菜。 玉眠把写完的字条收拢到袖中,似笑非笑地开口:“神君的意思是这剩下的残灯豆腐、翡翠白玉羹、琵琶大虾和千层蒸糕便不值一提?” “原来神君此次下凡习得了人间的不少俗常,连这端茶倒水的本事都有所见长。” 容隐在寂然不语中抬起手,他的唇角扬起了一抹令风雪融化的笑意,轻轻地触碰上了玉眠青丝间的古旧发簪。玉眠在容隐伸出手的刹那便意识到了他的这一唐突之举的目标到底为何,面上瞬间变了脸色。 她的头上依然戴着当年的那根荷木簪,不曾取下。 “玉眠上仙……是我几次三番的救命恩人。”容隐顺势俯身上前,温热的鼻息倾吐在玉眠耳畔,“容隐当何以言谢?” 玉眠刻意放缓了的呼吸有了瞬间的停滞,耳朵上的热意不受控制地节节攀升,很快到了炙热燎人的地步,连带着鼻子间呼出的气息都变得滚烫。 她垂眸望向房内虚空的一处,紧紧咬着下嘴唇不肯松口:“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 玉眠心中不无讽刺,倘若我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如何能做到次次都将我遗忘,又如何能在金榜题名后片时不迭地与她人定下嫁娶之事的良辰吉日。
说到底,这无名无姓的救命恩人不要也罢。 月老说让她再试一次,可她已经……没有从头再来的时间了。 “如何不是?” 容隐不意为难玉眠,重新起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身板挺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过神来仍是那位光风霁月的容隐神君。 近在咫尺是假,情投意合也是假。 清冷的嗓音骤然远离了玉眠,让她得以有了喘息的余地。玉眠手握成拳,眼中翻涌起一派绝情绝义的森寒:“你不是他。” 向来镇定自若的容隐在听到玉眠的这句话后难得手下失了分寸,素白的瓷勺摔落到盛有千层蒸糕的玉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玉眠扭头避开了容隐望过来的眼神,如今她对揆度容隐的心思既没有想法也没有兴趣,她已经彻彻底底厌恶了老是无意中试图窥视他人内心的自己。 蛊虫一劫是祸又是福。 自从她被那莫名其妙的蛊虫啃咬,体内生出幼虫不断吞噬她的身体之后,她的五感便陷入到了浑浑噩噩的迟钝之中。这意味着只要她自己不费尽气力去探究,是很难看清他人内心想法的。 玉眠不说话是不想说,容隐不说话是怕多说多错。 两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再开口。玉眠想要做点其他的什么事情来分散注意力,面对这一桌子的玉盘珍馐还是妥协了。她食不知味地草草吃完了这一顿,放下筷子朝容隐告辞。 “多谢容隐神君今日的招待,玉眠有事先走一步。” 她摸了摸衣袖中的字条还完好无损地放着,指间捻诀分别给玄亓和姜嫆传讯,邀请二人共同前往妄荼川一聚。 玉眠抵达妄荼川的时候,玄亓正飞身于河水上方,在一道道此消彼长的擎天水柱间闪来闪去,仅凭肉眼难以捕捉到他那疾如风、快如电的矫健身形。 “好!好好!” 玉眠毫不吝啬地站在妄荼川边给玄亓鼓掌,脸上展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身法了得,举世未闻。看来——在我走了之后……能放心地把妄荼川交给你了 。” “你有什么打算?” 修行的时候,妄荼川的河水打湿了玄亓的头发,他把额前湿漉漉的发丝往后抹去,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迹,在空中几个飘若游龙的踩步当即来到了玉眠跟前。 他似乎看出了玉眠的这句话并非单纯是指她要去归云渡一事。 玉眠拿出衣袖中的字条,当着玄亓的面一分为二,两半字条悬浮于玉眠的左右手上。紫色的莲花自她掌心盛放,莲花旋转,舒展的花瓣缓缓合拢把字条包裹进花心内,再看不见。 姜嫆也来到了妄荼川,见此情景安静地站在一旁。 两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轻柔地飘落进姜嫆和玄亓的手中,字条上的字迹奇异地浮现在了正对着二人的莲花的一朵花瓣之上。两个人看完了自己手中的字条,莲花再次飞舞,互相变幻了位置。 彻底看清了玉眠要交代的话的二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两朵莲花隐没字迹,飞回玉眠手中。玉眠把自己身为妄荼川之主以及魔界之主的拢共三成魔力一丝不剩地灌注进莲花的花心,紫莲在魔焰中徐徐凝成了合二为一的月牙形红玉。 玉眠睁开眼睛笑着看向眼前的姜嫆和玄亓,把两块同等大小的残月红玉放入二人的手中,姜嫆拿到的是月牙的上半部分,玄亓拿到的是月牙的下半部分。 “我有一物需要委托嫆儿和玄亓暂为保管。” “这是——”姜嫆愣愣地盯着手中多出来的物什,刚一置于掌心,她就感觉到了此物传递过来的较之仙山四海更为强大的威压。 “魔主的信物。” 玉眠言语间轻描淡写,仿若是在和二人交谈今日的天气是晴是雨。 “万万不可!姑娘这可使不得——”姜嫆推拒着要把红玉还给玉眠,被玉眠坚定地拉住手摇了摇头,“姜嫆何德何能以至堪此大任。” 玄亓的脸上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便看不出其余的什么表情,只是低头打量着手中的红玉。 “嫆儿的能耐我都看在眼里,没有人会比你更合宜。”在玉眠柔和的目光下姜嫆认命地沉下气来,“嫆儿可还记得我为你净化怨念的那些时日?” “其实从那时开始,嫆儿你便成了这三界中与众不同的存在。” “唯有你与玄亓,才能接受我的魔力。” 玉眠话音落地,妄荼川的万丈水势冲玉眠泼来,在触及她手掌的霎时,嚣张水帘化作了浓黑如墨的披风。 妄荼川边登时狂风大作,姜嫆和玄亓抬手遮挡着眼前迷乱的风与尘,
眼看着玉眠一把扯过从天而降的披风系在脖颈间,妄荼川的河风吹得她头戴的兜帽摇摇欲落。 玉眠在风烟中对二人抱拳行礼,孑然一身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