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坐到午时,范渺渺决意不再等待,便请店主人帮她打包几块茶饼,带回去饮用。难得今日天气很好,主仆二人也不坐马车,沿着小道一路闲聊,叫车夫不远不近跟着就是。牵云说到她自己,范渺渺才知道她年幼时父亲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所以将她抵押给了人牙子,辗转许多地方,最后进了柳府做丫鬟。
那时虽然她年纪不大,对于父母、亲人还是有印象的。牵云回忆说:“我娘生小弟难产,人没了,我爹因为懒,又是做闲工的,一年里面,大多数时间都没有活做。有一个大姐姐,比我大几岁,本来我爹做主,也要将她发卖了的,但若是卖了她的话,家里没人照顾小弟,所以算了。当时人牙子要抱我走,大姐姐还一直哭,不肯撒手,后面给我爹狠狠打了一顿,险些连头都打破了。”
范渺渺听得不是滋味,突然想起,在柳衔霜的信中看到说,牵云曾经回乡几个月,便问她:“那年你回乡是为了什么?”
“小姐,你忘记啦?当时我爹打听到我在柳家伺候小姐,跑上门来说要见我,我以为他会幡然醒悟,结果还是要我拿钱接济家里。”牵云脸色一变,道,“哼,从他发卖我那日起,我就跟他再没关系了,本来我是想不理会他的,念他也不敢在柳府门前撒野。不过,听他说我大姐姐要成亲了,我想,就算我与他恩断义绝了,大姐姐当年为我头破血流,这个情谊还是在的,所以当初我就禀明了小姐,回乡去帮她撑腰,免得她夫家以为娘家里没人,婚后欺负她。”
范渺渺心想,以牵云的身世,能活成现在这样大大咧咧,心性不见一点软弱,足以说明柳衔霜往常是很惯着她的,也难怪,牵云有时还敢跟金妈还嘴。读了那些信,范渺渺自认为对柳衔霜也有所了解了,对于简单、单纯、直接的东西,她是很欣赏的,也因此,无法容忍赵氏的违心迎合,与柳令襄的情绪使然。那么,李帘静到底是哪里吸引着她呢?范渺渺有点困惑。
走了兴许有半盏茶时间,主仆两人都有点气喘吁吁,牵云招手叫来马车,坐进去后,范渺渺说不急回府:“进了城,先上云街那边,绕一圈。”
云街因有衙门所在,街面的摊贩很少,向来不热闹,牵云和马夫听到她说,都不明所以,但范渺渺的态度毋庸置疑,车夫答应下来。
谁料刚进城,发觉外面尤其喧闹,牵云打起帘,见许多人都往着一个方向跑,不免觉得奇怪。车夫也回过头道:“小姐,瞧他们的方向,是云街。”
范渺渺说:“打听一下是什么事。”
牵云应声跳下马车,随意拦了一个路人,向他打听。不一会儿回来,过来和范渺渺回禀说:“听说有几个散农,状告鲁少爷侵占他们的农田。”
新亭是县城,虽说瓷业兴盛,是开埠之城,但与繁荣的省城相较,还是乡气居多。衙门平日里的官司无非是些小打小闹的乡邻争纷,像这样涉及到当地豪商子弟的,几乎没有。人天性喜欢赶趟儿,故而百姓得知消息,都一窝蜂地赶去了衙门。
她们马车慢行,刚上云街,马夫说实在走不动了:“小姐,前面人太密集,再近一些恐怕惊马,闹出事来。”
范渺渺说:“那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看看。”
牵云跟在她身后落车,十分紧张地四处张望,那日流水宴上的惨案她还提心吊胆着,生怕有人冲撞过来。官府大概也心有余悸,连忙派了衙役疏散、开道,不许百姓往前聚集。
范渺渺就在人群中看着,耳边全是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有不嫌事儿大的,也有看热闹的,她都安静听着,并不表露声色。没多久,一队衙兵护着鲁少爷和他的讼师过来了,随后进到衙门里。将要开堂,衙役们加快速度驱离好事的群众,范渺渺便叫牵云跟紧她,挤到人群前面,跟衙卫交涉。
听到她自报家门,衙卫打量起她,为难地说:“按理,只有涉事的亲属才能进到衙门里面,听大老爷审判。柳小姐,你们家与此事无关啊。”
范渺渺不改面目,说道:“鲁少爷侵占良田,听说是为加建窑场,那么我们家就与这门官司有点相干了,因为在商会公约中,曾经白纸黑字规定了柳鲁李陈四家不可私自扩建,而今鲁少爷的行径,实属于违规。官爷,我们大爷如今不便出门,所以让我在现场等陶大人的判决,还请您行个方便。”目光示意牵云,牵云连忙上前,悄悄塞他些银两。
衙卫四周看看,若无其事收下了钱,沉吟道:“既如此,柳小姐,请进吧!”
范渺渺向他道谢,与牵云进到衙门里面。县城衙门不大,她们进去先是一块四方空地,空地两侧摆放着兵器架,衙卫让她们就在此处静静观审。前面是一联排的红木栅栏,上了阶梯,就是堂厅,之上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是县令办案的场所。
陶大人还没来。鲁少爷正和他的讼师在堂前站着说话,范渺渺目光一扫,发现状告鲁少爷的散农也没在堂上。
不多时,突然走出一队衙役,他们手执棍棒,分立堂前,显得威风凛凛。“威——武——”声中,陶大人也现身了。
牵云没见过这阵仗,一时给吓住了,悄悄问范渺渺,道:“小姐,你说,鲁少爷真的会被治罪吗?”
“治罪,倒不一定。”范渺渺道。
她话音刚落,就有人在旁搭腔说道:“倘若他真触犯了法条,就该治罪。”
范渺渺闻声看去,说话者竟是李帘静,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旁。察觉她的目光,李帘静只是淡然一瞥,随后望着堂内动静,不再说话。
范渺渺心中疑窦丛生,心想,我约你在茶馆见面,你迟迟不肯出现,偶然在另一处碰上,怎么你也不觉得尴尬?念头刚起,忽看见李帘静身后的小厮眼神闪躲,似乎不敢看她,范渺渺一定,心里有数了。
那封信多半没到李帘静本人手中。这是凑巧,还是常态?寻常小厮只怕没这胆量,那就是暗地里有人指使了。李家的人,说实话范渺渺是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能干涉到李帘静的,除了他亲近的父母、祖母,再没有别人。
他们不准她与他通信,是否代表着他们早就知道柳衔霜隐藏在心中的情意呢?范渺渺不禁暗忖。
思索之间,陶大人已经开堂。衙役们将那几个散农带了上来,陶大人让他们先报上名来,几人分别说了,陶大人便问:“你们要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其中一人大胆,当先道:“大人明鉴,小的状告鲁家三少,本来他租赁了小的几个的四亩农田,总计是一十六亩,租赁时说好的,只可用作农田生产,但小的几个前阵子却发现那里烟尘滚滚,给他改造成了窑场!”
另一人也道:“大人也知道,窑口需要大量炭火焚烧,废弃的尘灰沉进土中,那可毁了咱们祖辈传下来的农田啊!”
其余两人也哭嚎着说:“我们全家只靠着这八亩地过活,如今下去,该怎样是好啊!”
陶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噤声!”清了清喉,说道,“传,鲁三郎。”
衙役们低声长道:“传——鲁——三——郎——”
鲁少爷早候在堂外,闻言,从容地走进公堂,先向陶大人一拜。陶大人问他:“刚才诸人的提告,你可听清楚了?”
鲁少爷不紧不慢地说,听明白了。陶大人便道:“那你有何解释?”
鲁少爷身后的讼师早就等不及了,连忙应声上前,先向伺立一侧的师爷递上一叠信纸。讼师说道:“大人,在场几位也承认了,我雇主与他们,实乃租赁关系,那么,何来侵占农田一说?大人再请看,这租赁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呢,‘土地用途随意’。我们既然告知在前,试问有何处违法?”
先前那散农叫嚣着说:“我们哥几个又不识字,哪里知道你们在租赁上作假?当初明明口头上答应我们,只用做农田种植,我们四人四张口,难道都在扯谎吗?”
讼师一笑,说道:“大人,他们若是不服,可以请出当日的见证人。一问,自然水落石出。”
鲁家这么自信,范渺渺心想,即使那位见证人到了堂上,肯定也是倾向鲁家说话。
陶大人一听,吩咐衙役去叫那人过来,随后说暂时休堂。恰好到午饭时间,陶大人退到后室里用饭,衙门前的百姓虽然开始兴致很高,后面听到鲁家的讼师条理清晰,言辞有理有据,都道无趣,又听说休堂,轰然散去不少。
牵云也催促范渺渺赶紧回府:“小姐,你还没吃饭呢。”
范渺渺倏忽看向李帘静,笑问:“李先生,趁着这个空闲时间,能否移步与我一谈?”果然,她说完话,李帘静尚且还没有表态,他身旁那个小厮却立刻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