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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罪己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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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檀香缭绕,明明已是春日,可床榻前竟还着几炉取暖的火炭,门窗也紧闭起来,似乎床上之人极为畏寒——

而这缠绵病榻已久,体虚畏寒的不是别人,正是东穆的一国之君,允帝。

他身上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倚靠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三人。

除了越无咎与施宣铃外,今日还有一人下了佛塔,也要当面来向允帝讨要一个答案,那正是越侯的结发之妻,越无咎的母亲,昭音公主。

允帝自从病倒后便下了不少道旨意,祈盼昭音公主能下佛塔来看一看他,许是病中的人格外渴望亲人的关怀,又许是忆起过往心结难舒,总之允帝早已下旨免了昭音公主的囚禁之罚,可昭音公主却不愿接旨离开佛塔。

允帝知她心中有恨,而他亦心中有愧,他们这对昔年在宫中相依为命的兄妹,如今却走到了这般地步,要说允帝心中没有一丝悔意,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如今再度见到心心念念的妹妹,允帝眉宇间露出一抹笑意,他长声一叹:“朕便知道,这世间能将你请下佛塔的,唯有一人。”

他说着扭头看向昭音公主身旁的那道俊挺身影,仿佛毫不意外他的到来,而是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无咎,果真是你,姑墨国那位用兵如神,横空出世的羽将军……当真是你,朕就知道,你还活着,朕亲眼看着长大的小无咎,一定不会就那样无端惨死在冷冰冰的海水中,上天也不会待你这般残忍的。”

眸中闪烁起点点泪光,允帝一时百感交集,他如今苍老了许多,再不复往日冷酷威严的面目,他只是望着越无咎,深深一叹:

“好孩子,你回来了,无咎,你终是……愿意回来了。”

许多东西允帝其实早就隐约猜到了,他为君多年,精于谋算,包括今日越无咎“死而复生”,以姑墨使臣的身份来与他东穆结盟,他要见他的真正意图,他皆一清二楚,毕竟在他处死越柏青,灭了越家满门,却唯独留下越无咎一人的性命时,他便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可若要他重来一次,他大抵还是会心软,还是会留下越无咎的性命,让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好好活下来。

“无咎,其实自从你在海上遇难的消息传来后,朕便夜夜不得安寝,经常于梦中见到你,不过都是你小时候的模样了,你从牙牙学语,到趴在朕背上拔朕胡子,再到除夕夜时你顽皮地向朕讨压岁钱,后来朕送了你一匹小马驹,你将它驯服后,又兴冲冲地跑进宫来,得意洋洋地向朕讨赏,你一口一个‘舅舅’地喊着,梦里的你是那样幼小稚嫩,那样活生生地站在朕面前,无忧无虑地笑着闹着,可当朕伸手想抱抱你时,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你爹出现在朕的梦中,却又陡然消失时一样,朕碰不到你们的身影,更抓不住……抓不住你们的手啊。”

倚靠在床榻上,允帝忆起过往,声如梦呓,此刻他仿佛不再是一位君王,而只是一个缠绵病榻,念旧伤怀,渴盼温情的寻常老人。

大殿之中,昭音公主却是冷冷开口:“事到如今,皇兄还要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不觉得自己虚伪至极吗?”

她轻转着手中的佛珠,抬起头来,眸中带着灼灼的恨意:“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在幼年与皇兄相依为命之时,在宫中饱受欺凌之际,告诉越柏青,不要对我们这对兄妹伸出援手,不要拿整个越氏一族来扶持你、追随你、拥护你,因为他所有的付出都不值得,是你负了他,负了当初年少时的誓言!”

彼时允帝不过是个最不得宠的皇子,在宫中仰人鼻息,任人宰割,甚至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庇佑不了。

深宫中那段最艰难黑暗的时光里,是越柏青陪在他们兄妹身旁,成为他们最坚实的倚仗。

“哭什么,前路哪怕再难,你们都还有我,我绝不会弃你们而去的,越家也不会袖手旁观,宫里明争暗斗怕什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越家一脉乃护国忠臣,在东穆地位卓然,而越柏青又是当时越家那一代最出色的子弟,多少皇子想与他拉近关系,称兄道弟,争取越家这一股莫大的助力,他都不假辞色,却唯独在一众风光无限的皇子之中,选择了当时最不受宠,毫无继位希望的允帝。

“他选了你,可你却负了他,疑心深重是你,刻薄寡恩是你,无情无义是你,一切都是你!”忆起年少过往,昭音公主早已泪流满面,她握紧佛珠的那只手不住抖动着,许多话她已经埋在心里太久太久了,今日终是能将这股恨意倾泻而出:

“幼年我在宫中被毒哑之时,你哭着说你要去争帝位,你要爬到最高处,你要令所有伤害我们的人皆付出代价,于是柏青哥哥一心追随于你,让你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你都做了些什么?”

“是你一手毁了我们的兄妹之情,是你恩将仇报夺去了柏青与越氏满门的性命,是你心生猜疑忌惮,不惜痛下杀手,残忍除去了为东穆鞠躬尽瘁的忠臣良将,年少时的那番赤诚誓言到底被你亲手辜负了,是你……负了柏青,负了越氏一族,一切都是你一手铸成的!”

浓烈的恨意令昭音公主声嘶力竭,手中那串佛珠被狠狠掷在了地上,她过去一直为了越无咎隐忍不发,直到今时今日她的孩子以姑墨羽将军的身份归来,再无人可伤害他分毫时,她才终于能够将一切宣之于口,能与她的兄长当面对质,为她惨死的亡夫讨回一份公道!

听着妹妹的声声质问,允帝也情绪激动,老泪纵横,在一阵猛烈的咳嗽后,他才终是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道:

“朕,朕的确……负了柏青,负了越家,还害得如今东穆深陷战火之中,无将可用,江山飘零,若是还能重来一次……”

“不会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大殿中,一直沉默不语的越无咎终是开口,他眼眶亦是红了一圈,却仍挺直着脊背,直视着允帝一字一句道:

“我今日以姑墨使臣的身份入宫前来,不是要与陛下叙旧的,我们也无甚旧情可言,我只是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对我父亲与越家满门都至关重要的答案。”

察觉到少年的尾音有些发颤,原本正搀扶着昭音公主的施宣铃忙扭过头去,她向那道挺拔如剑的身影靠近一步,悄悄伸出一只手握了握少年冰冷的手心。

仿佛得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灌入,越无咎深吸口气,继续目视着允帝,声音愈发坚定道:

“真相,我要知道越家谋逆一案的真相,我父亲是否曾入宫面圣,请求一死,而陛下明知他为国为民,清清白白,却还是为了推行削兵新政,稳固帝位而判他极刑,还顺势……将越氏一族连根拔起了?”

依照那时兰豫白在竹林中所说的内情,当初越侯深得民心,越家军所向披靡,民间更是传出“只识越侯,不认君上”的童谣,于是允帝便心生猜疑,忌惮越侯功高盖主,魏皇后一族也在推波助澜,局面一再恶化,那个惨痛的结局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其实,你爹的死是必然的,我不过替他加快了一点脚步罢了,越家军愈发动荡难束,允帝的削兵新政也迟早会施行,第一个挨刀的就是越家军,到时候军心大乱,怨气冲天下,会出什么岔子谁也料不到,你爹正是深谙这一点,才会日夜难眠,忧心忡忡,他上对君王,下对将士,夹在中间饱受煎熬,他最怕的就是有一天他压不住这个局面了,他被军中兄弟们高高架起,不得不反!”

“所以为了江山大定,为了那狗皇帝能稳坐龙椅,为了无数军中兄弟的性命,为了东穆百姓不受战火殃及,他唯有一死,方可破局。”

当日竹林之中,兰豫白的那些犀利言辞如今还在越无咎耳边声声回荡着,他嘲笑他爹是个大圣人,想以一人之命抹平各方矛盾,换取天下太平,却未料况氏皇帝根本就是无情无义之辈,不仅杀了他,还将整个越家都连根拔起了!

连兰豫白都啧啧感叹允帝的心狠手辣,他原本可留越柏青一命,让他解甲归田,安享晚年,可他却杀了越柏青,还顺势将整个越家都灭了,不留任何后患,他的削兵新政得以轻松推行,越家军分崩离析,各散八方,对他的皇位再无威胁了,东穆江山又被他牢牢握在了掌心之中,而这一切,不过是牺牲了一个越家换来的。

“那个答案,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殿中在一阵久久的沉默后,允帝终是睁开紧闭的眼眸,望向面前的三人,那一瞬,他仿佛又苍老了十岁般。

“只是你不愿相信,所以执意要我亲口告诉你,无咎,对不起,是舅舅……让你失望了。”

能有什么真相呢?兰豫白说的对,在皇权面前,一切情谊皆是枉然,皆会面目全非。

允帝当然相信,越柏青不会反,可他身后的越家军呢?他们只忠心于他,他这个主帅在民间的声望那样大,大得都盖过了他这个君王,叫他怎能不心生忌惮,彻夜难眠呢?

他的皇位本来就是靠越柏青,靠越家扶持才坐上去的,就算越柏青没有一颗反心,可越氏一族里总有人不服气,越家军更是蠢蠢欲动,难以镇压,恐怕人人都在心底替越柏青不平,都觉得他更有资格坐上那方龙椅,他若是不死,况氏的江山如何才能稳固呢?

“你爹的确入过宫一趟,请求一死破局,朕当时难以置信,第一反应就是驳回了他,可他长跪不起,我们彻谈了一夜,就是一念之差,就是那么一念之差……”

允帝闭上了眼眸,满面泪痕,声音嘶哑沧桑:“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是枉然了,朕已时日无多,愿下一封罪己诏,昭告天下,还你父亲与越家满门清白,是朕错了,朕此生最后悔莫及,最痛彻心扉之事,便是下旨……杀了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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