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川诸事（二）

出了店门，知平望了一眼天色，现下时间还早，江衍应该没有那么快回去，想到自己只顾着赶路，倒还未曾好好在人间看过，此时得了空，身边又无旁人，正是四处溜达的好时候，于是她在街边站定，左右观望一番，内心又纠结了片刻，最终将身子一转，跨步向城南而去。

知平走在街上，从前没怎么留意，现在将左右一一仔细看过，人们搭建的房屋样式各有千秋，入眼有高有矮，屋顶有平有陡，有的檐墙直砌到屋檐下，有的却是留了余地，还涂了彩，做了装饰，其间结构镶嵌错综，颇为精巧雅致，人族历来在寻求并创造美丽一事上认真求索，就连有的小店屋檐下挂的旗子，随风一舞，也是如烟云游龙般吸睛。

人来人往，商铺大大小小星罗密布，知平遛完一条街，只记得自己看了满眼的绫罗绸缎，首饰坠子，满鼻子胭脂香粉，糕点的丝丝甜香萦绕衣袖，知平扫一眼旁边一处摆着锅碗瓢盆的小摊，抬袖抹了抹鼻子，心下不住感叹，若是有朝一日能在人间放肆玩一场，届时飞升，想必也无憾了。

她不知这一趟溜达了多长时间，不过看着街上行人逐渐减少，已有不少人在慢悠悠往家赶，想来距离江衍回来也快，说不定人已经在回去的路上，她便打算从另一条街转回去。

只是当她踏上另一条街往前走了两三步，视线一转，却猛然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行动间的背影衬得此人身姿绰约，一袭白衫，粗布麻衣，像是穿了很久的衣服，故而衣角打着处不大的补丁，料子垂顺柔软贴合着身子，手上牵着的孩子轻轻摇晃着脑袋，正将他拉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此人正是先前去往池西路上所遇见的，领着一个稚子，将包袱抛给流民的青衫男子。

知平在原地站定没有离开，说不上什么感觉，连萍水相逢可能都称不上，却还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叫她忍不住多看两眼。

男人正顺着小童的意给他买糖葫芦，先前只能看见背影，现在侧过身，便发觉此人不仅背影瞧着煞是好看，连侧颜轮廓也是生得一绝，尤其是那鼻子，高挺流畅，堪称锦上添花，此时他正嘴角含笑，同糖葫芦小贩说了几句话后，付了钱，伸手从一众糖葫芦里花了点时间仔细挑选出一串最漂亮的，握在一只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中，微微弯下腰递给手边的小童。

这便眼见随着他的动作，原本披在背后的青丝慢悠悠顺着肩背滑到他身前，两股发绳也是一晃悠，落在了身侧，腰背的曲线全然被青丝与衣物勾勒出，看得隔了段距离的知平整只妖一呆，惊叹地张嘴，满脑子只剩“美人”一词，一条街上站了不少人，眼中却只瞧见他的身影，待回过神意识到，她瞬间不自在起来。

鼻下隐约一缕甜香飘来，浓郁到就算知平想忽略都忽略不过去，她看着小童手里的糖葫芦，心道：这东西甜得如此夸张？竟然能飘到她这儿来。于是暗暗下定决心等她挣到钱了，定要买一个尝尝。

兴许是她盯着的眼神过于专注，而这正打算舔一口山楂糖渍的小童对视线很是敏锐，恰巧又正对着知平，他若有所觉茫然地一抬眼，便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年岁也不怎么大的姐姐正看着他，小童低头抬头间再次确定，才猛然意识到人家可能是在看他手里的糖葫芦。

小童一时没能下得去嘴，便扯动身旁男子的衣袖，“师父。”他仰起头，“对面那个小姐姐是不是也想吃？”

男子闻言转头一看，隔了一段距离一个小姑娘正一动不动站在街边，似乎是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有些心虚地转过眼，但也没有就此离开，仍然站在原地，好似窘迫到有些不知所措了，叫他一时忍俊不禁。

“师父，我可以把这个给那个小姐姐吗？”商衡歪着头想了想，肉乎乎的小脸看着白嫩柔软，还没长开的五官皱起来，小小的人此刻看着有大大的烦恼：“糖葫芦这么好，如果只有我一个小孩吃，那太可惜了。”

男人脸上仍然挂着温和的笑，满眼怜爱地伸手落在他这小徒弟的脑袋上，摸摸小孩子的头：“阿衡很乖，不过师父有钱，可以给人家再买一根，你拿好你自己的就行了。”

商衡听后甜甜地笑起来：“谢谢师父！师父真好。”

他向商贩又要了一根糖葫芦，然后在知平傻愣愣的注视下走到她的面前，将这一根红彤彤裹满蜜糖的糖葫芦递到知平眼前，开口温声提醒一句“拿好”，便转身离开，将知平看得晕乎乎地，连自己什么时候伸手都没有意识到，还是等人走了徒留远去的背影，她回过神，才一时惊诧这东西是何时到了她手上的。

脑海中只记得一双温润含笑的眼，仅一瞬的靠近，由里到外散发出的澄净气息便如云雾般笼罩上来，与寻常人颇为不同，很是令她向往。

没多久，一大一小已经消失在视野里，知平看了看手里拿着的糖葫芦，一串六颗，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光顾着发愣，竟忘了向那人道谢，顿时悔恨起来，自己怎么那么呆，居然做那般反应？怕不是叫人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吧？但话又说回来，自己怎么看应该都不像傻子，应当不会有如此误解......吧？

回去的路上，知平先前的担忧很快被抛之脑后，她欢喜地想着，一人两颗山楂刚刚好，虽不知那两人可曾尝过，但她自己确实还是第一次吃这东西，称得上是满心期待，漂亮的糖葫芦仍然飘着丝丝缕缕的甜香，知平不时地走一段就要看一眼它，只想早点回去，早点吃到嘴里。

等到她终于回到小院，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院子中间摆放着的一副棺材，棕黑木料的壳子，像个被放大了的盒子。

江衍此时已经从外面回来，也在院子里，王喜喜正捧着脸蹲在门口，瞧着似乎是出神中，两眼的视线俱是轻飘飘的，都没落个实处。

直到知平走到近前，王喜喜方才乍然回神，双目朝上一转，一眼瞧见知平手上举着的糖葫芦，顿时“呦”一声，将旁边江衍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来。

知平笑起来，眉眼间神采奕奕：“我们一人两颗，刚刚好能分完。”

王喜喜道：“竟然还有我的份儿么？”

知平“嘿嘿”一笑：“大家住在一起，当然每个人都要有。”

王喜喜听后当即捂住下半张脸，一副备受感动的模样，然后凑近了借着知平伸过来的手，张嘴咬下第一颗山楂，知平紧接着咬下第二颗，再是王喜喜一颗，知平一颗，最后一根竹签子上剩下两颗，知平还没嚼碎嘴里的山楂，一边的腮帮子还是鼓的，招手喊来江衍。

江衍顺着知平的意思到近旁，淡然地接过了她塞过来的竹签。

“对了，你以前吃过吗？”知平突发奇想问了一嘴。

江衍垂目看了看手里那两颗山楂球，先是确认了上面没沾上什么别的不明液体，然后才认真地回想了一番，他对自己的过去事实上并不是很留意，如果追溯的时间过于久远，经历过的事情不是很深刻很重要，许多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得模糊不清，那些细枝末节会渐渐消失然后再也寻不见，遗忘不过是适应时间的一种常态。但在他那零碎的对过去的回忆中，确实勉强有几件算是难得的美好。

“应该有过。”他道。

在江衍的回忆中，他模糊地有个江时雨拉着他在某个节日跟他们一起出门逛街的情景，如果没记错，家里的几个孩子都跟在江时雨后面晃悠，但他已经想不起来那时候他们的样子，连当时街上到底是如何热闹也想不出个梗概，只记得江时雨给他买过一根糖葫芦，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吃到那样酸甜的东西，当时高兴了许久，觉得阿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如今的感情已不如彼时那般强烈，但仍留存在心里。

知平有些许失落地“啊”一下，眉眼耷拉下来：“这样吗？”

江衍瞧着她，默了片刻，捻转着手中的签子敛下双目，忽然又道：“不过时间久远，都有些记不得是什么滋味了。”

知平瞬间明媚起来， “那正好，快尝尝！”她方才吃了两颗，蜜糖中和了山楂的酸，满口生津，味道颇为奇妙，她喜欢得很，便迫不及待想叫江衍也尝上一尝。

江衍淡淡一笑，依言对着山楂咬上一口，随着牙齿将果肉与糖衣一块嚼碎，酸甜味儿在口中立马蔓延开，他见一旁知平专注地看着自己，神色间隐隐透着期待，当即明白她的意思，便点头称赞道：“确实很好吃，和以前的味道一样。”

知平很是高兴：“能喜欢就好。”走路差点垫着脚

一旁的王喜喜眼神莫名地在两人之间转了又转，琢磨了半晌，又露出一个神色莫名的笑，笑完冷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