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第1/7 页)
范渺渺只是默然,嚅嚅不言,内心无缘无故感到一阵凄凉。人生到此,百年俱是梦,回头,几万个日夜悄悄溜走了,而故人长绝。其实两人何尝不是心知肚明?空谈爱恨,已没余地。所以她心想,宁肯被他含恨牵记。情绪有出处,总会好过偏执成狂,重走旧路吧?谁知现在,竟反过来叫他细语宽慰。
本来,她是想借着他的手,斩断心底最后的情愫,从此身自由,心无疚,随意度春秋。但为何你不是坏人呢?望着他平静的面容,范渺渺忍住眼泪,心中不无抱怨。
天光快暗下来,晏庄整理好画稿,起身说送她回去。走在夕阳里的古刹,四周万籁俱寂,感受着眼下宁静的景象,范渺渺渐从困顿的情感中抽离出来,她看着远处忙忙碌碌的僧人,忽另想到一人,犹豫再三,向晏庄道:“先生,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
柳令襄命人暗中寻访柳二爷,至今未有收获。而面前这人,如今正是英王府上贵宾,请他留意、打听,肯定事半功倍。不过,才将表明与他的割席之意,转脸,又要请人家帮忙,委实很难以启齿。但想到柳家恐受灭顶之灾,暂且还顾不上自己的颜面,范渺渺硬着头皮跟他直言不讳。
听完她请求,晏庄说道:“我不曾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思忖半晌,想起京中确有人对柳家了如指掌,一如对王陵地图的踪迹,笃信不疑,这颇令人寻味。他将头一点,应承说道,“或许他擅长乔装打扮,你等我消息。”
得了他的允诺,范渺渺很安心,暂且丢开此事,先陪柳令襄在酒楼宴请谈蔻。柳令襄说,谈蔻是她的贵人。柳家世代经营工商之业,在京城那些达官贵人眼中,实乃贫贱之身,但平日她出席宴会,少有白眼冷对,多半是看在谈尚与她相交过密的份上。
柳令襄说道:“当然在她们眼中,我们两个好像疯子一样,人家平日谈的是高雅、讲的是风致,我和谈尚倒好,居然乐意去玩脏兮兮的泥巴,不过,这样的目光我坦然受得。”
范渺渺为此多看她一眼,不知她是否有着言外之意。因为据她所知,柳令襄与十一皇子的关系,京中未必没人知道,但她出席的那些宴会,那些小姐们出身大家族,拘于礼节,恐怕不敢公然嚼舌根,有失仪度。那么就是另有其人,范渺渺蓦地想起曾在西郊古刹拜会过的郑贵人,莫非那位贵人又在暗地里敲打了什么话?正想开口询问,柳令襄却是闭上了嘴,换过话题。
范渺渺静了一下,说常受照拂,也需怀有感念之心,因此提议宴请谈尚:“此外,前段时日,谈尚派到各地取土的人也该回来了,我既在信中提了这一句,便不好直接撂开手不管。”
到了酒楼席上,与谈蔻这样一说,谈蔻自是欣喜,连忙说道:“柳小姐肯搭手帮忙,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说着盈盈起身,向她一拜。
范渺渺说不敢受,避开此礼。在新亭之时,谈蔻也与她有过信往来,知道她与柳令襄很不一样,如果说柳令襄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一格,那么她正好相反,很讲究一些繁缛节。知她就是性情如此,谈蔻笑说,我也不与你虚与委蛇。直接含笑坐下。
酒过三巡,借着微醺,她又笑道:“第一次见面,你格外客气,我还暗自思忖,是不是一不小心将你给得罪了。”
范渺渺一怔,说没有的事:“不过民怕见官,那时猛然听到谈尚的名号,难免脑袋发懵,唯恐礼数不周。”
柳令襄就笑:“那都怪我,没有事先告知。”
谈蔻于是好奇问道:“倘若事先告知,柳小姐肯不肯来赴约?”
范渺渺一本正经想了想,说道:“那必是要寻许多借口,绝不来的。”
三人对视齐笑,互斟互饮,约定好看窑一事,罢酒各自归家。回去的路上,柳令襄忽然感慨说道:“我认为谈尚看岔了眼。”
范渺渺问她此言何意?
“以前谈尚跟我聊起过你,她认为你过于拘泥礼制,行事有畏怯之风,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畏头畏脑的人,怎敢在柳家危难之际出头?事后又毫不居功,甘居二线。你只是恪守礼仪,且表面疏离了些,但其实是个外冷内热,很有恻隐之心的人。”柳令襄顺势说道,“那时多亏有你,不然真不敢想,事态会怎样发展?旁人都不知道,正是因为你在,所以我才有大大咧咧的底气。”
这样的话,柳令襄以前忸怩说过,说完人就跑了。现在旧话重提,虽也是借着酒意,双眼倒是清亮,望着她一直笑。
范渺渺被她看得难为情,轻轻推她一下:“从哪学的甜言蜜语?”
柳令襄将脑袋歪在她肩上,半晌不说话,范渺渺低头一看,她早已酣睡不觉。
……
……
与谈蔻约好的日子,转眼就如期而至。范渺渺轻车简从,赶到京郊赴会,谈蔻已在亭中相候。范渺渺见状,忙道:“来迟一些,还请谈尚见谅。”
谈蔻戴着笠帽,遮掩相貌,闻言,帷帘轻轻晃动,她摇头说:“是我来早了。”
两人走出亭外,走在郊外田野的小道上,谈蔻笑道:“来早,有来早的好,刚才我望见农妇穿行田间,挑担喝卖,又偶窥稚童偷烧麦穗,贪吃尝鲜,忽觉很像一幅画卷,颇具乡野意趣。”
本以为谈蔻出身高门贵族,会更喜好风雅之物,像是品瓷,也实乃高情远致。范渺渺有疑惑,如实说出心中所想,谈蔻却道:“但我从没忘过,瓷器涅槃于泥火之中。”
范渺渺静了一会儿,看向谈蔻,问道:“谈尚听过一个戏曲没有?”
谈蔻一顿,说自己平日很少听戏:“柳小姐请讲,我愿洗耳恭听。”
“是民间戏曲《关公辞曹》的唱词。”范渺渺说道。
关公辞曹是三国故事里最耳熟能详的,但戏曲唱给老百姓们听,讲究的是易懂、家常、烟火气,与青史册上冷淡的墨字截然不同。
“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
在许都我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
你曹大嫂亲自下厨烧锅燎灶,大冷天只忙得热汗不消。
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
搬蒜臼还把蒜汁捣,萝卜丝拌香油调了一瓢。”
范渺渺照着记忆里庙堂看戏的印象,轻声念出来。
谈蔻听得会心一笑,说道:“我都馋极了,难怪曹孟德要怨,是我,也恨关二爷铁石心肠。”
范渺渺说道:“民间乡下,许多野趣,我在新亭,常借着探窑之便,四处闲逛,曾听过码头船夫的唱号子,见过樵夫砍柴的功夫,在青山小馆尝过好茶。”
谈蔻表达出羡慕之意,说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可惜平常居于高阁深院,丝竹乱耳,案牍劳形,少有这样的机会亲近乡野自然,日后倒是该引以为戒。”
范渺渺笑道:“日后谈尚忙于烧窑,奔波在外,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今日两人算是敞开心扉,痛快畅聊,不觉时光飞快,弹指已近黄昏。接连看过几处野窑之后,范渺渺据自己的经验,跟谈蔻提出几点建议:“今日所见几处野窑,窑内构造都是很好的,但位置尚待考量,倘若谈尚你不着急的话,可以多相看几处。”
谈蔻说道:“苦苦翘盼多年,既然要,当然就要最好的,我不急于一时,就是要劳烦柳小姐了,得陪我多走一趟。”
细究起来,她们两人出身相同,谈吐相合,今日漫聊,更发觉彼此连志趣也相投,范渺渺欣然说道:“反正我有的是闲暇,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两人于是约定好下次时间,随后暂别。
到府上,门房跟她说,令襄小姐今日没出门。范渺渺觉得纳闷,平日她大忙人一个,难得的哟。走去房寻她,从窗外窥探,见她正蜷在交椅上读邸报。在外面八面玲珑、飒爽英姿,在家里柳令襄就没那些拘束了,不时露出些小女儿情态。此时她看报看得正专注,连自己走到她身后,也丝毫不察,范渺渺好笑,拍拍她的肩:“什么内容叫你看得这样入迷?”
柳令襄转过头,说吓了一跳。把邸报交到她手中,说道:“你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