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柳令襄家信刚到，李家那边就传出老夫人过世的消息。听人说，早上老夫人还神情如常，叫人搀扶自己起来，在廊下走圈。谁知，到了午后她感寒停饮，突然不能言语，一个时辰之后即暴病身亡。

因为去得匆忙，李家没有提前准备，从头安置白事，不免一通忙乱——李老板和李帘静人在外面，府里能够做主的，一时半会都赶不回来。府外的事，好在尚有首席掌柜把关，还算有条不紊，府内的呢，除李太太以外，只剩几个小妾，都被这变故吓慌了手脚，再底下是几双乌泱泱的小眼睛，更加指望不上。

赵氏跟柳千亿说道：“短短几年，他们家就出了两件白事，怪可怜的。李太太没主张，又没经验，上次他们七郎身故，还是我过去帮衬的。经办了那一回，多少对流程熟悉，不如这次也过去帮衬一把。”她是想着：柳千亿已是商会会长，她虽然在外面的事上帮不了他什么，跟后院相关的，还是可以帮他搭把手的。

柳千亿沉吟一会儿，却叫住了她：“这次和上次怎么相同？李七郎那是小姑夫婿，你出面帮衬，实乃情理之中，如今小姑已与李家没有任何关系，你作为娘家人再出面忙前忙后，给旁人看见，又有说法。”

赵氏心想也是，他们自认是好心帮衬，但落在外人眼里，反而像是上赶着一样。本来李太太上次颐气指使，说出那番话后，就该与他们家避嫌了。她忙说道：“是我考虑不周，要是连累小姑名声，那就很不好了。”说着，含歉望向一旁。

范渺渺也在场，见状说道：“都知道太太是心肠软。”表示自己不会往心里去。

柳千亿看着赵氏，说道：“李老太太早年在新亭，也是个厉害人物，若没有她，李家绝不是现在这番气象。我与大掌柜会亲自登府吊唁，该有的敬重，绝不会少，至于旁的丧礼，就多劳你操持了。”

范渺渺迟疑半刻，说道：“其实按理，我也该去一次的。”虽不必像赵氏所言，鞍前马后地替主人家作招待。见柳千亿与赵氏双双望来，她解释道：“前阵子老太太还在的时候，不知听了谁说，知道我近日埋案设计窑口，便遣人送来了一些札记，供我参考。实话说，当我看完那些札记，心中难题迎刃而解。不为别的，就为这点救急之情，我应该上门吊唁致哀的。”

柳千亿见她意决，也不相劝。

到李老夫人出殡落葬那日，范渺渺便跟柳千亿、大掌柜一同过去祭奠。府上宾客很多，她只管前脚后脚跟在柳千亿的身后，不张望，也不张扬，即使遇见认出柳衔霜的人，也只作一点头的交流。

自古以来，丧葬都是天大的事，程序繁杂，李老夫人又因为是在大热天没的，主人与宾客齐齐在日头下那样笔挺地站着，就算有丧棚，也都不好受。范渺渺是最近些时，常在窑口间走动，体力见长，但饶是如此，硬捱着硬捱着，消磨掉半天，回到府上，也是浑身发酸，软在榻上不想动弹。

金妈候在屋中，早早给她烧了一桶热水，督促她洗完、换过新衣，叫来牵云替她捶腿，一面怨道：“上次小姐喊累，就该知道教训，这次何必自讨苦吃？虽说他们老太太在面子上勉强还过得去，但往日太太欺你之时，又不曾见她出面，说不定就是她纵容的！小姐去了，平白受罪，又不讨好。”

她说上次，应是李七郎过世，柳衔霜不情不愿作为亡妻，出面操持丧事。那时，应多亏有赵氏帮衬，才顺当地操办完了。不像今日，场面一度乱哄哄地，先是李太太晕倒了，到后来，又接连晕了好几位女眷，险些打断丧仪。

金妈听人说起八卦，问道：“小姐，李家的六郎是不是没能回来？”

“人家现在是大老爷了，人前人后都要称呼大人。”牵云在旁提醒，被金妈一瞪，连忙推脱道，“是小姐说的。”

今日确没见到李帘静现身，但旁人的事她不好置喙，范渺渺只道：“讣告传入京中，到他回乡奔丧，尚要些许时日。”

“也是，眼下天气炎热，不赶紧下葬，只怕就要臭了。”金妈旋即惋惜，叹道，“就是可惜，老太太生前旁的少爷都不曾亲自管教，最疼他这一个，谁知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嗳，老天做主的事，人哪，强求不来，只能认命。”

范渺渺而今也对李家的那些事有所耳闻，据说李太太先前还生过一儿一女，结果都夭折了，没能养活。到李帘静出生，李老夫人便要了过去，亲自抚养、亲自管教，劳心劳力，可以说是倾注了满腔的心血，好在最后李帘静成才，不负众望。

但凡谈论李家的人，向来金妈都说“没一个好的”，但现在看她说起李帘静，却很有些惋惜的意思。牵云背地里跟范渺渺饶舌，范渺渺笑道：“我知道金妈在老家有个独孙，人年纪比你小些，正是用功读的时候。哪怕看的是别人的生死，不免也会触目伤情，我想她是联想到了自己。”

范渺渺叮嘱牵云不许到金妈面前多嘴，陡然惹她伤情，自己却又思索，金妈在柳府多年，平日逢年过节也不告假回乡，多半是有难言之隐，然而，亲缘是难以割舍的，从她今日的感怀兴叹，就可见一斑。

隔了几日，范渺渺叫来金妈，说道：“我从大爷那里听说，四掌柜他们此次经商要路过映秀，我听着地名耳熟，亏得还是牵云提醒了我，说那是金妈你的老家。仔细一想，你也许久没有回乡了，索性近日府上没事，我便准你的假，回家探探亲去。”

金妈一愣，当先道：“不行，小姐身边哪离得我？”

“府上有大爷、太太看顾，又有牵云这丫头跟我形影不离，金妈你尽可以放心。”范渺渺宽慰说道。

“小姐是用不上老奴，嫌弃我了。”金妈虽然嘴上埋怨，但想到可以回乡，脸上不禁流露出高兴的神采。

范渺渺说道：“我都跟四掌柜交代过了，他们经过映秀时，就派人把你送回家，等到商队返程，时间也不长，就半个月左右，那时你再跟着他们一起回新亭来。”

金妈正想：自己平白无故回家一趟，只怕日子久了，儿子媳妇都要嫌弃她的。闻言，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

将金妈返乡的事情安排妥当，亲自送她启程之后，范渺渺又在屋中闷头画图。翻阅遍札记也一无所获，仍有新的疑窦，这日天晴，她心想，苦思冥想，倒不如外出走一走，实地作考察。

牵云成日在惟清院，也实在是闷得慌，听见她吩咐，赶忙欢天喜地的，叫人去备马车。本来，牵云还想难得出门一趟，势必要好好上街一逛，岂料马车径自出了城，在各家窑口门前闲转悠。

柳千亿近日在商会上正式提出“新亭窑”的称号，得到其余两家积极响应，因此，范渺渺又临时受命，需将鲁、陈两家贡献出来的几处窑址纳入设计版图。如此一来，未来青山脚下将是连绵一片的窑口，改建的工程量浩大暂且不提，单是前期的设计对于范渺渺来说，已是很大的考验。

为此，范渺渺已经与各家负责的掌事多次商议、讨论，最开始，别家的掌事对她这小丫头片子自然是很不服气的，赵氏怕她会受委屈，建议让六掌柜事事作陪，又怨柳千亿不为她出面打点。被范渺渺含笑婉拒了，她道：“即使有大爷、六掌柜替我出面，他们不服气，照样还是不会服气，不过是明里换到暗里罢了。”

那些掌事，个个在窑场里跌爬滚打数十年，自有一套办事风格，彼此都不服彼此，怎会甘心服她这个小女子？不过，当他们发现范渺渺并不是一无所知的稚女，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反而说起窑口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在他们都遗忘，乃至于未知的工艺上，另有自己一番见解，那些老掌事们便渐渐从质疑到存疑，从存疑到观望了。

这时候，六掌柜才站出来，谦虚又自得地说，正是衔霜小姐改良了秘方，才极大地提高了“海棠红”的烧成率云云。

牵云至今还记得那些老头的目光，望着自家小姐，犹如“群狼饲虎”，那眼神简直冒绿光，恨不得立刻围上来要小姐为他们答疑解惑。

自此，各大掌事都算是对范渺渺心悦诚服了，然而，眼前的难题大家都没经验，你一言，我一语，为一点小问题，常常吵得不可开交，要范渺渺出面止战。

可以说，共建“新亭窑”的构想很理想，很伟大，却也很艰难。范渺渺虽当之不愧地牵了这个头，虽她在人前一向从容，但在私底下，一想到这样大的工程亟待改建、开工，难免也会心生焦虑。

今日总算考察完一遍地形，范渺渺脸颊微汗，接过牵云递来的手巾，轻轻擦拭。丁乙随侍在旁，见状忙说：“今日走遍这边，小姐也累了，回府上歇息吧。”

尚未日落西山，范渺渺便笑说：“累还好些，渴是真的，我记得青山里有一间茶馆，过去歇息片刻，我请你们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