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之情
不缺山山高几多,山不知天不知人不知。 在庄恂踏上山阶的那一刻,周遭登时天地失色,浓稠的雾气上下翻涌,前后左右严严实实地遮蔽住了庄恂的视线。 他不看不想不问当真按照玉眠所说叩拜上山。 玉眠指尖的莲花飞旋下山,在半山腰化作猛虎盘身等待。 “救命之恩……”玉眠信手扯过窗外的白雾,团成圆球状一个接一个朝山脚扔去,“说来我倒是好奇他愿意为这救命之恩付出多少?” 白雾凝成的小球自觉搜寻到庄恂的位置,有意无意牵引他往半山腰的虎穴走去。白雾在触碰到庄恂温热掌心的刹那,圆球的外衣寂悄破裂,湿润的水珠顺着庄恂的动作流经他的手臂,继而没入轻衫隐去踪迹。 九色玄鹿看她这一连串口是心非的多余动作,忍不住拿鹿角戳了戳她的胳膊:“事实摆在眼前,不是他愿意付出多少,而是你想让他付出多少。” “眼下你不仅没让他付出代价,还先发制人,善心大发给人治好了病。” 不缺山的白雾看似诡异,实则为山泉幻化,是再好不过的去秽药剂,更别提玉眠还把自己的灵力裹藏其中。庄恂的先天不足之症恐怕在爬完山之后便可药到病除。 天灾异象何其之多,如若真的想要为难庄恂,何至于用上这不痛不痒的白雾。 “鹿神大人此言差矣,这治病之效自然也在随后的代价之中。”玉眠否认了九色玄鹿给她扣上的“大善人”的帽子。 “那你是已经想好了要向他拿取何物了?” 九色玄鹿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对玉眠的不信任:“倘若你心有疑虑没想好,还来得及直接去问问他愿意做到哪一步。” 玉眠镇定自若地把稍稍发凉的手掌放到嘴边呼着热气,不缺山的山泉果真寒意十足:“不必了,如今我心中已有打算。” “要是去问那个呆子,他定要说什么以命相抵死不足惜。” “可是我堂堂魔主,要他的性命有什么用呢?” 可能对凡人而言,最重要的事物莫过于一生一回的生命。 玉眠单手支撑着窗框翩然翻身跃出屋外,于不缺山高崖上负手而立,凌乱的发丝被她别在耳后,山风猎猎吹皱了她曳地的裙摆。 “求药需完成的第二件事,回答我五个问题。” “救命之恩如此重要?”玉眠的声音穿过白雾,在庄恂耳边乍然响起。 庄恂按压住自己起伏沉重的胸口,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粗声粗气地回答道:“重过于庄某的性命。” “那公子为何摇头?” 玉眠兴味索然地把望向山阶的视线放回到自己掌心的水滴上,晶莹剔透的水滴投射出了庄恂体内那被封印的道心。 “在下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 “什么大事?” 庄恂勾起唇角,温润的双眼神情专注地看向周身的雾球,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笑意:“仙子的声音听起来令庄某感到似曾相识。” 玉眠手下毫不客气地借着先前浸润进庄恂身体的水珠把松动的道心封印又加了几层,确保灵力不会再有一丝往外逃逸的可能。 “……那定是你听错了。” 玉眠缄默不语,在山顶注视着庄恂已至半山腰的行程。猛虎的咆哮声震天动地,树梢的绿叶伴随着霸气的虎啸“哗啦啦”地铺满了山阶。 体态健硕的猛虎蛰伏在白雾之后伸了个懒腰,聚精会神地紧盯猎物伺机待动。 庄恂脚下一踩就是一地的落叶,直白无误地昭示着自己的方位。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周围空气中的紧张气氛,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面前不见尽头的山阶。 巨兽的利爪从白雾中突袭而出,庄恂没有防备地被推下山阶。单薄的身躯自凹凸不平的山道上滚落,碎石磕绊,树枝撕扯,等好不容易止住了下落的态势,手肘、额头、膝盖都冒出了青紫色的淤痕。 “这是你的考验吗?” 庄恂摇摇晃晃站起身,失笑地拍去自己衣衫上沾染的灰尘泥土。 猛虎不给他休息的时间,矫健的身姿跟着从山上跳下。厚实的肉垫搭上庄恂的肩头,力气之大容不得人反抗,庄恂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不知道混乱之中是伤到了哪里,庄恂心头一阵刺痛,嘴角当即涌出汩汩鲜血,他不甚在意地拿衣袖擦去,低头又是一笑。 “若是她派你来的,庄恂自甘受着。” 猛虎听到庄恂的自言自语,仿佛听懂了一般侧歪着脑袋。它收回自己的肉垫,两只前爪并拢乖巧地坐立在
庄恂跟前,与他面面相觑。这下是一点也瞧不出来它此前的残暴模样。 “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吧——”庄恂正欲和这只通人性的老虎开开玩笑,却是一眼瞥到了自己胸口衣裳裂开的大道口子。 庄恂变了脸色,跪在地上摸摸找找,不见护心镜的影子。 放在衣服里的护心镜没有了! 老虎见他神色仓皇,意外地多给了庄恂一点找东西的时间,后来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才“嗷呜”张嘴叼起庄恂的衣领,把他甩上硬邦邦的虎背,头也不回地朝山脚跑去。 不缺山的风吹了庄恂满头满脸,他到了山下还有几分没回过神来。 玉眠在山顶掂量着手中的护心镜,这正是庄恂遗失的那面。她缓缓收拢起张开的五指,把护心镜握进手心,再张开手时,只见黄色的细沙由指缝流出,很快就在山风中消失了踪影。 九色玄鹿陪在玉眠身旁,瞅瞅她脸上漠然无情的冷酷面容,知晓她是心意已决。 “我只是把自己给出去的东西再收了回来而已。” 玉眠端详着自己毁灭往昔的手掌,双手捂住脸庞蹲下身子,闷闷的声音自她的手间传出:“……这还不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爬了半道的行程功亏一篑,庄恂狼狈不已地从头开始。他吊着一口绝对要爬到山顶的气,不仅是为了给萧婼求药,更是因为他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奢望——他想要看一看山顶的人,哪怕只一眼也好。 庄恂狠咬牙关,纵然身上遍体鳞伤也一遍遍地坚持着重新迈出步伐。 咳出的鲜血坠落在路边的野草上,小草见状颤颤巍巍地收缩起叶子,把这星星点点的血迹都挥散到空气中,不留痕迹。 “仙子还有两个问题尚未提问。” 庄恂走到半山腰,气喘吁吁地扶着山阶旁的大树坐下。他想起前一次差不多就是在这个位置听到了不缺山的仙音,不由得出言提醒:“仙子为何不说话了?” 没有人搭理他,庄恂目光飘向山顶的方向,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在下十四岁那年遇到了一位很重要的人,她帮庄恂赶跑了坏人,带庄恂去吃了世间最好吃的馄饨,还陪庄恂去肆买再送了庄恂回家。仙子可知道她是谁?” “庄恂其实一直有个心愿,想要再见当年的故人一面。” 玉眠双手抱膝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久久未动,旁人窥探不出她的任何表情,唯有她自己明晰心底密密麻麻溢出的酸涩滋味有多么难以忍受。 “有多重要?”玉眠再次开口,语带不易察觉的颤抖。 “重要到……在下愿意相信人世轮回。” “这一世是庄某配不上她。” 清隽的人影撑着山阶站直了身子,面朝山顶的方向撩起衣袍一跪二拜三叩首,立下今生来世之约:“有人和庄恂说过,以性命报恩只能报一人之恩,是庄恂太过自负了。” “十四岁那年的恩情,庄恂来世再报。” 他答应师父和师兄弟们要考取功名忠心报国,怎么到了京都除了功名反倒事事不如人意。看来师父是说错了,他庄恂从来都不是什么龙,而是不成一事的凡俗庸人。 在皇宫帝子面前,他庄恂已经不再是那个全心全意进京赶考的谨之。 玉眠凄然地仰起头,原来他都记起来了…… 不缺山山景变幻,撤去了障眼法的伪装,显现出草长莺飞的绝美春光。庄恂自以为他在半山腰,其实早就已经抵达了山顶。 玉眠没有遣散两人中间隔着的厚重白雾,庄恂依旧看不清她的真容。 “所以……为什么不是这一世呢?”玉眠闭上赤红的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对庄恂的回答心知肚明,不再苦苦追寻他的答案,“因为你的选择从来都不会是我。” “你走吧。” 红褐色的丹药从天而降掉进庄恂手中,庄恂怔怔地盯着那枚钱币大小的药丸,站在原地魂不守舍地低哑出声:“仙子还有个问题没有问……” 理智告诉他,事情完成他应该离开了,但是他无论如何都迈不开离她而去的步伐。 “我已经问完了。” 玉眠挥动衣袖,不缺山的山风将不受欢迎的客人眨眼间送出山外。 “你拿走了他的什么?”九色玄鹿注意到了玉眠在把丹药送入庄恂手中的瞬息,从他身体内取走了什么。 “感情,无用的感情。” 关于她的最无用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