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
“二哥,当真如你所料!”从思拓从马车里出来,一路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到明月居三楼,径直进了雅间。平素还算淡定的人此刻也难掩惊奇与激动,“先前我再三拜访那老仵作都装聋作哑,昨儿个他却自己跑来见我,虽然吞吞吐吐的,但估计成了。”
坐在轮椅上的人将自己的目光从窗外移开,略略颔首,并不惊讶,只叫来福倒茶:“倒也不急,喝口茶再说罢。”
从思拓镇定几分,接过递来的杯盏品了口茶,六分热,恰是适宜的温度。他比陆闻砚小一岁,还未及冠的年纪,出身世家、师从大儒,走了推恩荫补入的朝。种种教导下平日里还算沉稳,此番行色匆匆已算少见。
“看来那黄仵作当真有个私生子,”陆闻砚转过轮椅,来福机灵地上前推着他朝着圆桌更近几分,“他发妻不知道?”
“怕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我上次去他家的时候,那婆婆还说她丈夫去看自己的侄子,我想可能就是那个私生子。”
从思拓又道:“想来也正常,少年时的青梅为自己生下了儿子后撒手人寰,没曾想这孩子竟有些读的天分。现在虽然只是个巡城御史,但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六品官员。生父却是个仵作,他儿子肯定也觉得这种事自然是越少知道越好。”
历朝历代,仵作一职皆由地位低下的贱民担任,大多是殓尸送葬、鬻棺屠宰之家,不为人所重视,其后代禁绝参加科举考试。
若是那位巡城御史的生父被人知晓了,那他这官职自然也会被免去。
“那个姓黄的巡城御史还认了京兆尹做干爹,对于黄仵作这个生父大抵是避之不及。”从思拓皱了皱眉,对于这种为了仕途强行攀扯亲戚的行为露出嫌弃的神色。
明月居外的马行街依旧热闹非凡,商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驻足的行人与之讨价还价的声音稀碎零散,巷道墙根处时不时传来乞儿的几声讨好。
“不过陆二哥,你是怎么知道他有个当了官的私生子的?”坐下来有了一会儿,从思拓这才觉着一路急着赶过来有些累了,端起杯盏又喝了口,“我去其他仵作那打听了一圈,是一点儿影子都没抓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了,我家做生意的,消息若不灵通,怕是不合适了。”陆闻砚语气轻快,来福在旁为他斟上茶水,腾升的蒙蒙雾气如影似幻,“仵作大多出身低微,故而被人轻视鄙夷,连他们自己也难免于此。”
提起自己的身份尚且觉得难以启齿,出现相互轻贱的风气未免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悲。每个人消息来源不同,可能是自家的路子,刨根究底有时不算好习惯,从思拓就此打住,反而说起别的:“原本我也不是很明白他一把年纪为什么不肯回到家乡,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个有出息的私生子吧。”
黄仵作,大名黄狗儿,今年五十又二,祖籍衢州,世世代代都以屠户为生,不知他是因为什么到了京城,又因为做了仵作。
仵作的身份低贱为人轻视,但黄狗儿技艺高超,前前后后帮助刑部破了不少案子,其中甚至有几桩大案。这种大案被破,仵作也会拿到一定奖赏,按理说黄狗儿应是攒够了足够的银钱回乡养老。天高皇帝远,家乡人也不一定知道他在这儿做仵作,回乡捐些银钱,或许还能买个虚职抬高自身,岂不自在。
“那还要问你为何偏生选中他呢,”陆闻砚笑了下,“给刑部办事的仵作又不止他一个,年轻的,手脚利索的也有。让我帮忙,总得让我知晓些吧?”
“陆二哥你知道,我入朝也没多久,很多仵作和其他同僚都是熟识的,我总担心……”他下意思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只含混着说,“左右刑部这些年前前后后换了不少人,能跟过往旧案有所联系的人实在不多。而且,黄狗儿做仵作的时候,那位……还没坐到现在的位置,我想……手不至于伸得这么长吧。”
“刑部……倒也是,”陆闻砚思忖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就对大理寺熟悉些,现在也不好说。”
“罢了,倒也不纠结这个。左右你多了个帮手,就是寻常断案也更顺手些,”素面的折扇稍作合拢,陆闻砚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从思拓,“不过那个巡城御史,我想你可以多盯着些。”
嗯?”从思拓怔愣片刻,伸手接过,“恩威并施,还怕黄狗儿翻出什么风浪?”
夏末至秋,是大雨滂沱与细雨连绵的交错之际。老天爷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地变了脸色,刚刚还澄澈旷远的天空不知何时层层叠叠地铺满了乌云,虽无炸开的响雷,但抖动的窗框已满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恩,是从思拓身为户部尚之子、刑部官员亲自登门拜访,言谈和悦;威,是身为巡城御史的黄御史例行巡查时喝了些酒,不甚冲撞到训练兵士的严统领之子严智。一向亲和的严小将军对军纪很是讲究,正了神色叫黄御史吓得脸色煞白。
这冲撞可大可小,究竟是大事化小的“小打小闹”还是杀鸡儆猴的“冲撞军纪”,得听“苦主”心意。京兆尹对此也得赔着笑脸,离黄仵作最近、最能说的上话的,是听闻与严智私交甚笃的从思拓。
“不仅仅是因为黄狗儿,”陆闻砚神色淡淡,虚空地点了点那张写有黄御史生平的信纸,“黄乔多,衢州人士,家境清贫,其父早亡,于义学堂求学。屡试不第,永和十一年科举入仕,现为巡城御史。”
刹那间,“永和十一年”和“义学堂”如根钢针一般,直直地插中从思拓的脑海,叫他猛地坐直了不少,用着十万分心力死死地盯住那薄薄的纸页。心绪纷杂,他不由自主地自问自答:“他与那京兆尹的子侄同年科举?是了……而且还是是义学堂……”
义学堂,是定嘉年间,时任太傅冯老思虑寒门子弟无钱求学,不忍有才有志之士埋没,由他领头拨钱设立。这些年不断壮大,在各州县均有,时至今日主要由其子左相冯廷打理。州县廪生名额固定,司职之人皆有官位,由朝廷安排。义学堂则“有教无类”,鼓励当地有学识之人参与教,虽有贴补但并无官衔。且学生的贴补更不如廪生,但也圆了不少寒士报效朝廷之念。
“陆兄是觉得他科举时也是……”
“不好说,”陆闻砚摇摇头,“京兆尹的子侄尚无确证,何谈黄乔多?”说话的人轻笑一声,“我总不能现在请人来和他谈经论道一番。”
“知道了,”从思拓郑重颔首,将那信纸细细折好收进袖中,对陆闻砚道,“我会想办法查探一番,顺带把他们两父子盯牢了。”
“你这认真劲儿,”陆闻砚一展折扇,垂眸叹道,“我算是明白从叔叔当时听到你要入刑部为什么大发雷霆了。”
“他老顽固而已,总觉得把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才安心,都这样了还纠结那么多,”从思拓变了脸色,微微蹙眉,“虽说他是为我好,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而且儿子一味地靠老子算什么本事。”
陆闻砚失笑,在心底为这对性子一个比一个倔的父子叹了口气,顺口问道:“户部事务繁多,从叔叔近来没少操心吧?”
“还好?”从思拓的眼珠转了转,语气里有些犹疑,“前几天才同他起了些争执,加之这阵子跑来跑去,我也没留意太多。不过六月末报各地灾情,虽有州县上报今年收成会有些影响。其总体好像还成,你知道的,这对户部来说,已经算不错的情况了。”
窗外的雨终是下起来了,噼里啪啦地在地面炸开。来福将窗户关严,防止雨水飘进来。但即使关着,也能察觉到屋子外面一片昏暗,从思拓不由得感慨:“果然是要入秋了,京城也下了好几次雨来着。”
雨下得越发紧了,呼啸的风声席卷着冷意张牙舞爪地扑向街上的行人。各家商铺纷纷关紧了窗户,从思拓低声嘀咕,“看来一时半会儿有点回不去了,”他扭头看向陆闻砚,“等会要不要我捎陆兄一程?”
“不必了,”陆闻砚温和地对他笑笑,说话的人眼底染上戏谑,“待雨小些,我看能不能厚着脸皮……让郡主捎我回去。”
从思拓一瞬间哑然。
面容俊朗的人坐在轮椅上,轻摇折扇更显风雅。
陆二哥是不是在炫耀?他不确定地想。
户部尚疼爱的幼子在此刻猛然发现:严大哥、陆二哥再算上他自己,三人中的前两者眼下都已经成了家了。
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陆闻砚不紧不慢地说:“只说年岁,你也快到及冠的年纪,从叔叔怕是已经打算起替你上哪家去提亲的事了。”
……
与此同时,求是堂内。
黎蔓还不知晓等会儿回去还得捎带上另一个人,此刻的坊掌柜正对着账册细细盘算。
无论是派人出去打听还是向府上的白管事请教,这采买纸页的价钱似乎也还正常,看来陆良白只是买回来后才在账上做手脚。
京城里的各家坊印,用纸不一,但价格大多也还好。只几家较为为着求质量上乘会买更好的纸,陆氏铺也是这般。黎蔓对此倒也不反对,但许是做了掌柜,这花出去的银钱总叫人觉得肉疼。
她摇摇头,正无奈地合上账册,却听得铺子里负责采买的伙计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慌慌张张地说:“郡主,那周家说是以后不再卖给咱们坊印的纸了!”
黎蔓当即拧起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