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没有过多考虑,范渺渺起身,走到他的身后。晏庄微微侧头,看清是她,倒是感到一些诧异,因为同行的这一路,面对他时,她总是一退再退,一避再避。起先,他郁闷过,苦想不出缘由,只好归结于她本性就是如此。
毕竟,在他从前的印象中,她这个人既胆小又局促,事事总喜欢躲在她表姊的背后——前世的庄王不识得情愁,自然不能知道姑娘家面对心上人总是这样的欲语还羞。即使到现在,他回想之前两人的相处,想到她分明也可以那样的从容、磊落,一时竟会耿耿于怀。他心想,何以对他,她总是不肯坦荡?
范渺渺伸出手,从他手里接过那片碎瓷,拿在月光底下细看。遥想前世,她督烧王陵窑时,他已去世多年,那时断不敢想,有朝一日他能够亲眼见到这造化之美。
“这片也是‘聚沫攒珠’,离名瓷‘沧海浮珠’尚还有一些差距。”范渺渺说道。
晏庄复又接过,一边聆听她的讲解,一边比照月光,认真地观赏。“天地造化,固然有缺憾,但不失为一种美丽。”对于她残次品一说,他不以为然。
范渺渺笑了一下,感慨说道:“所以我想,你根本就不会在意。”
晏庄看着她,想说,本来我也以为,你应该不太会懂得这些。然而这话,像是在与她追溯过往,而他明明知道,她是向来擅长回避这个话题的。最后,他只作好心的提醒:“柳家献图的打算,看来正是为了‘沧海浮珠’。”
范渺渺轻声问道:“何以见得?”
“虽然说,找到传世名瓷的窑场遗址,欣喜也是情有可原,但你不觉得,贵府的大掌柜表现得有些反常吗?”说着,晏庄向她示意。
范渺渺随他目光看去,大掌柜没有与白银他们围着篝火而坐,而是独自走开,在树下小步徘徊。在他的手中,同样也有一块碎瓷片,时不时放在月下品鉴,看得出,他此刻内心情绪很是兴奋,连指尖都捏得受力泛白。
范渺渺默然了一会儿,却道:“大掌柜一生寄情于此,见到传世名瓷,一时激动,也是有的。”尽管,那只是片废瓷料。
“柳家被牵扯进这件事中,实属无辜。我若是柳千亿,就会想,倘若能够幸运找到‘沧海浮珠’的秘法,对于柳家,不就成了意外之喜吗?”晏庄并不与她辩驳,只是自言自语般,嘲讽一笑,“这里的每个人,都带着他的目的而来。”
范渺渺差点脱口而出,很想问他,你自己也是吗?转念,却知道问出口也只是枉然。果然,此后晏庄不再说话,只管安静地欣赏起夜景。范渺渺走回营地帐篷里,她在心里默算路程,既然窑场遗址就在不远处了,那么他们要摸清王陵的方位,自然也不会再是难事。
月光偷偷溜进帐篷里,今宵夜色清丽,幽幽地照出她脸上凄惶。都说近乡情怯,在这片百年陌生的山林间,为何她竟会先感到一丝怯意?刚才他说得其实不错,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这里明明谈不上与她相关的。
她怀着残余的心事入睡,梦里微风吹过面颊,仿佛她正置身于那片山林,眼中望见簌簌金辉轻动,洒向溪水湖畔。不远处有禁军布营,往来秩序井然,而那些奉旨守陵的宫女、内侍被安置在营中,无人走动,显得这周围气氛死静——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无望。
池官走过来,给她递上水袋。也许,只有她是与他们不同的,眼见王陵近在脚下,渺渺的心情越是宁静,嘤嘤鸟鸣、丁丁伐木,亦觉悦耳,连多日来坐马车的烦闷也荡然一空。池官同她说道:“禁军将在此地安营几日,小姐,要不要在附近散会儿心?”
渺渺凝神细听,先问池官:“那边敲敲打打,是有什么动静?”
池官问了回来告诉她,说道:“据他们说是在赶工修建窑场。陛下不是在前些时日下旨,要强迁西南边陲的地方豪强来此为庄王守陵吗?迁来的人丁成千上百,专供给他们的日用器皿,大概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所以索性免去车马运送,在此修建窑场。”
渺渺说,那过去看看。
禁军领袖这一路因得了王皇后特旨,对她们格外优待,闻言当即亲自护送两人前去。到了那里,她们先是被方圆十几里光秃秃的景象震撼住,树木被完全锯空了,四周空旷如平原,平地之上,由石头块垒而成的窑室,攀山而起,足足连成一座堡垒,而这座“堡垒”的后面,还有着排排院落错立。已俨然是一座小县城的规模。
渺渺是断然料想不到的,后来听禁军领袖说起,才知那原来是陵邑的由来。前些年,庄王领命出征西南边陲,大获全胜,将其纳入朝廷版图,但因为一些地方豪强不服朝廷管教,势力坐大,太宁皇帝便沿用了前朝的制度,命他们举族迁徙,名义上虽为守陵,实际是要抑制他们土地兼并,势力扩张。
回去营地的路上,池官曾嘀咕过:“明知是陷阱,他们真肯来吗?”
不来,岂不更是给皇帝发兵的借口吗?渺渺并不说透,她既已决定归于山林,京中的算计就与她再不相干,以后在陵中的每个日夜,只会有佛香禅音为伴。
清早的寒意令范渺渺惊醒,她睁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外面又是新的一日,大家各自忙碌着,准备收整行囊,继续前行。好在,昨日大掌柜他们已经打着了方向,今日过去,不过是走他们探过的旧路。
然而临行前,大掌柜特意跟她提了一句:“小姐,待会请你不要四处顾目。”
这时范渺渺还不明所以,直到过去了,亲眼见到路旁的横尸,方才知晓他的言外之意。她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匆匆撇开,饶是只有这一眼,仍觉触目惊心,因为道旁全是散落的人骨,并不成形,有些指骨、颅骨甚至都滚落于道上,可想而知以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惨案。
徐公公一脚踢开路旁的颅骨,却觉得忌讳,假惺惺地拿手掩住口鼻,问道:“莫非这些都是附近的窑工?”
“是盗贼。”晏庄上前辨认尸骨上残留的衣物与他们遗落的武器,下定论道。
常灼刀说道:“徐爷,这些人死在这里,或可说明,窑址附近曾经应有小规模的护卫队。”
“是王陵的守陵人,也说不定。”徐公公点头,说道,“盗贼都是些乌合之众,始终不会是官兵的对手。”
绕过了满是尸骨的道路,前面是一片密林,附近树木较之先前,生长得更加野蛮,枝桠几乎是在乱长,一不留意就会勾破身上的布料,划伤肌肤。他们只好把队伍收拢,由大掌柜和常灼刀领头,几名带刀侍卫分别在左右,将徐公公、范渺渺等人护卫在中间,晏庄则落在了最后。
慢行不多时,众人来到一块山包前。大掌柜用手扒开周围的残枝落叶,露出里面的原样:一面足有一米高、十米长的瓷墙呈现出来,然而,其中各样瓷器的堆积并不整齐,有些器物甚至能够清楚看见断口。
“这里明显是从前丢弃废瓷的地方。”大掌柜指给他们,解释说道,“各位请看,这些瓷器本身都带有残缺,应是窑工们随意弃之,天长日久,也就垒成一面瓷墙。”
众人今日先是被道旁散落的人骨骇住,而今乍然又见到了这一整面宛若是城墙的瓷器,不免感到十分的震撼,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名带刀侍卫过来禀告:“那边有大道的工巧。”
这里百年前曾是陵邑,按说该修有官道,以便对外来往,但他们一路行来,无不是泥草沾鞋,如同苦旅跋涉。虽然民间传言,永平皇帝命史官勾去了王陵的所有记载,也未曾想到眼前所见,甚至连废墟也谈不上。所以徐公公闻言,眼前一亮,自己先行过去。
范渺渺由始至终跟在徐公公身后,不发一言。对她来说,今日见到的一切,只会比其他人所感受到的,更觉震颤。以前,这里有溪涧,有小桥,有院落人家,有西风,有古道,有窑堡烟霞,而如今,记忆中的所有都已夷为平地,只剩黄土,残墙,与人骨。
几名带刀侍卫得令,正在努力清理出大道,因为徐公公坚信,大道尽头必是王陵所在,所以他亲自上阵,监工督促进程;大掌柜在瓷墙下面徘徊,如痴如醉地欣赏碎瓷风采;梁聍站在他身旁,望着断壁颓垣发诗兴叹;常灼刀与白银则攀到瓷墙上方,一个为探察四面八方的地势,一个全然因为新奇。各人有各人的忙碌,范渺渺情不自禁往晏庄看去,转过头,却发觉他已落在很后面了,没有跟上前来,反而是自己一个人在密林里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