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无好宴
华灯初上，三层半高的云起楼已经垂下了那上千盏红纱掐丝灯笼，把整幢云起楼照亮，把云起楼照得比外头还要亮堂许多。
张玥一行人都从张四教的别苑过来，自然是由张四教领头，张玥等四人各坐小轿，张四教自己坐了一台十六人的大轿，一同来到云起楼。
那顶十六人的大轿比不得首辅老大人那一顶三十二人有厅卧厨卫的如意斋，但是在晋南地界那也是独一份儿，大轿内部相当宽敞，一主一仆一婢三个人也能坐得错落有致，而且行驶过程十分平稳，一点都不觉颠簸。
这种土豪事物，逾制逾得没边了，在孟学礼刚刚来的那会，这东西是怎么也不敢拿出来的，只能再仓里吃灰，这会胜券在握，就再没什么顾忌了，十六人大轿从别苑出发一路抬往云起楼，张玥的小轿就紧跟在大轿子后面，路上偶尔还能隐约听见一两句张四教哼哼的晋南小曲儿。
大轿一停在云起楼的门口，云起楼内的喧哗便安静了下来。原本那些早已经到了的盐商全都起了身，走到门前去迎接，一一给张四教拱手问安。
“指挥使老爷。”
“张老爷。”
“张三爷”
……
在晋南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张四教此刻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大小盐商们叫什么的都有，口头上没有士林那么讲究。
如同上次一般，云起楼的一楼早已清空，只放了八桌，除去中间一桌，其余早就坐满了人。小盐商是挤不进来的，那些大中盐商们早就得了消息，今天这一场，可是给那位屁股还没坐热就等着滚蛋的盐运使大人的“饯别宴”，张三爷在宴席上肯定要发一发威风，到时候自己帮着吆喝几声，如果能入得张三爷的法耳，往后总有些好处的。
张四教率先走向主桌，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人位上，其他的盐商依次落座。张玥身为五大家之首的代言人，自然是和上一次的张磊一样，坐在最靠近主位的地方，就要陪坐在张四教身边。
张四教忽然道：“这满屋子的都是爷们，你一个女子在这里甚不妥当。”
这是要开始给张玥脸色了？
跟着大小姐过来的福桔儿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张玥却是挂上了微笑：“请伯父吩咐。”
张四教随手指了指，旁边角落里不知何时拉了一层珠帘，里头放着一张小桌，一张小椅子。便有个仆役给张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福桔儿心头恼得不行，只想看着自家姑娘怎么打回去，不料张玥这回却听话得很，神色不变地就进了珠帘，福桔儿心里委屈，却也只能忍着了。
邢大舅爷凑上前去，用了一个请示的眼神，张四教垂下眼睑，邢大舅爷一个招呼，一个青年就快步近前，就在众人面前趴在地上给张四教磕了头，口呼伯父，跟着在张四教的默认下坐在了张四教的下手。
邢大舅爷跟着坐在了外甥下手，笑着夸奖了外甥两句，又让他要好好记恩，往后别忘了今天三爷的抬举。众人也纷纷捧着，连称张四时有子如此，家业兴旺可期云云。
珠帘里头，看着外头洋洋得意的张钜，福桔儿绞着手指，咬牙低声：“得意个什么！那位子明明是姑娘的，就算姑娘不宜抛头露面，那也本该是大少爷的。”
“行了，”张玥轻轻呡了一口茶：“这点气就受不了摆在脸上，往后我可不敢带你出来了。”
福桔儿从小被她护着宠着，虽是丫鬟却不免耿直娇惯，可没有素心素萍那般的城府。
众人坐定，各自寒暄，看看已经过了时辰，孟学礼还是未到，若放在他刚刚上任那会，就算叫人等到三更半夜，众盐商也不敢有一句腹诽，这时却小声地议论了起来，就听张四教笑道：“毕竟是西北盐王，到了今时今日，架子还是这么大。”
众盐商一起道：“就是，就是。”
便在这时外头传来：“运使老爷到了。”
虽然听说这位老爷要失势了，但习惯使然，一大半的盐商还是要站起来，站到一半看见张四教没动，大多数人就又坐下了，都要看张四教的脸色行事。
换了以前，众人别说快步出去迎接，这会应该在门外站着等候才对，此刻张四教却只是向张钜抬了抬下颚：“我脚不利行，你代我去迎一迎运使老爷吧。”
张钜赶忙答应了，赵员外笑道：“只张少爷一个人去不好看，胖子我给他撑撑场面。”张四教不置可否，赵员外就跟着张钜小跑出去了，两人到了门外，孟学礼正好下轿，张钜正要摆出既不卑媚也不无礼的态度上前迎接，就瞧见随着孟学礼大轿的还有一人骑马而来，那人正翻下马背，不是张磊是谁？
张钜脸色一沉，心中冷笑：“竟然直接跟着孟老儿来了，也不知道避嫌么。”随即觉得：“是了，这奸生子是知道自己要完，破罐子破摔了。”
赵员外却已经迎了过去，执礼甚恭，这大胖子虽然把宝押在张四教那一边，但这时候张四教又不在，对孟学礼恭谨一点于他来说惠而不费，等于是九千九百九十两银子押在张四教那边，孟学礼这一头也意思意思地放十两银子上去——赵胖子去过江南、去过京师，眼界要比一辈子窝在晋南的本土盐商开阔得多，知道一个进士出身、当过御史的清流意味着什么，就算这一趟在晋南摔了个大跟头，但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风云变幻呢。
孟学礼没说什么，由得张钜赵员外引路，带着张磊走了进来，进了大厅，厅内所有人还是都站起来恭迎，邢大舅爷瞧见张磊反应与张钜一般，但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都还是落在了孟学礼身上。
“与小友一番倾谈，竟忘了时间，误了诸位的时辰，抱歉抱歉。”他说“小友”的时候看了张磊一眼，众人便都知道他口中的“小友”是谁了，张四教的眼神在张磊身上掠过，如同刀子一剜，好些人倒抽一口冷气，心道：“等你一走，这位张家养少爷就要倒大霉了。”
孟学礼就坐在了首席，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对张磊道：“在这陪着老夫吧。”
张磊也不谦让，直接就坐下了。
张四教嘴角微现一丝冷然笑意，众人有注意到的心里都想：“你姓孟的你这会越抬举他，回头他要栽得越惨。”
珠帘之内，福桔儿只是憨，可不傻，她低声在张玥耳边说：“姑娘，回头大少爷怕要被人惦记了。”
张玥淡淡一笑：“惦记不惦记的，过了今晚再说。”
不过今天的宴会主角不是张磊，大伙儿也就没将心思多放在他身上。
外头张四教眯了眯眼，邢大舅爷就拍手道：“上菜。”
云起楼早就准备好了，只等这一声令下，那些穿着单薄丝绸的扬州瘦马就捧着一道道精美菜肴从两侧的走廊入厅，在各张桌子中间流动，宛如一朵朵要开未开的羞涩花苞。这些瘦马个个身段优美，上菜也让人看得赏心悦目，只一瞬间，满厅堂春色无边，好些个土包子盐商都将口水往喉里咽，心想这一趟就算什么都不吃，光看这一遭也回本了。
上一次宴会一切事物都要看孟学礼的脸色，孟学礼不喜欢的他们马上就要撤走，人凳要撤，菜品也要撤，所以好些个事晋南盐商都收着点办。现如今时局不同了，怎么豪横怎么来，怎么爽快怎么来，只要张三爷开心就好，哪怕此刻孟学礼面露不悦，只要张四教没有发话，他们也会照着往下做。
菜式也与上一回完全不一样，那些精致鲜美，讲究食物本真，甜中带鲜的淮扬菜式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重油重盐的河东菜：葱爆柏籽羊肉、香酥鸡、驴肉鼎鼎香、罐焖鹿肉、油泼黄河大鲤鱼、太谷熏鸽、平遥牛肉、定襄蒸肉、晋中压花肉等等，摆满了一桌。
整个场面浑浊滚滚，土豪之气随着瘦马的脂气与菜式的肉香一起飘满了全场，唯一的问题，就是与今日作为主宾的这位清流老爷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