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

红月在城市里布下绯红的薄纱，昏黄的路灯下，只有丽姬娅一个人慢步走在街道上。 因为身体问题，丽姬娅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夜里出门了，身上这件单薄睡裙挡不住夜里的寒气，但她并没有就此回去的打算。 大脑依旧昏沉，记忆依旧模糊，但冥冥中有个声音这样告诉丽姬娅，如果再找不到破局的方法，恢复成正常模样，她就会忘记自己的一切，然后就这样死去。 想一个普通人一样。 但她连自己正常时是什么样的都已经忘记了，又从何谈起恢复呢？ 丽姬娅就这样在贝克兰德的大街上游荡着，像个真正的幽灵一样，瘦削的身体在白色睡裙中晃荡，无神的眼睛盯着前方。 黑夜中，她望见前方道路上一道明亮的光，那不是巡警的提灯，不是以普通方法制造出的光亮，丽姬娅甚至能感受到那道光带来的温度，那是太阳。 就像追逐着火焰的飞蛾，丽姬娅踉跄着，加快步伐向那道光走去。 那道温暖的光却迅速远离了她，向街道的远处飘去，像是在引着她去什么地方一样。 丽姬娅没有怀疑那道光的来意，因为她并不拥有那种程度的知能，现在的她智力水平只有儿童水准，还不知道为何，又如何揣测人间的阴暗。 光芒飘飘忽忽，在空气中游弋，时而加快步伐，似乎要将丽姬娅甩开，时而停留在原地，等待丽姬娅跟上它的指引。 光芒在一栋住宅前停下了，随后就这样渐渐淡去，融入夜色，消散在空气中。 丽姬娅认真打量面前的建筑，这栋房子她不可能不认识，即使记忆逐渐模糊，被忘却，她也一直记着这里。 这是她和德米利安的家。 然而此刻，家门口似乎有一群不速之客，正在战斗中。 伊斯在火光中闪现，退到最后方，于是第一个发现了站在楼下，处于茫然状态的丽姬娅。 “是……德米利安的姐姐？” 德米利安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立刻回头望去，确认了站在楼下的那名黑发女子的身份，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但面前的牧羊人不会给他为重逢欣喜的时间。 似乎察觉到了丽姬娅的身份，牧羊人e先生会心一笑，数具漆黑骷髅从地面上钻出，立刻扑向丽姬娅的方向。 基尔伯特立刻打了个响指，受他所驱使的骷髅立刻从暗影中脱离，向面前的同类扑去，阻止它们的攻势。 塞拉深吸一口气，迎合着同伴的行动，释放出沉眠的力量，影响e先生的行动。 “这里可是有两位死灵导师。” 德米利安把注意力从姐姐身上移开，脸一黑，全身心地投入战斗，他释放体内的力量，向着面前的骷髅抬起双臂，试图操控被e先生掌控的骷髅，反过来为自己所用。 “配合还算说得过去，但就这几个序列七，序列六，还不够实力打败e先生。” 小说里世外高人总爱站在高处注视他人，此刻也是如此，战场之外，两个人影站里在屋顶之上，栖身与黑夜之中，没有被众人发现。 其中那名留着一头金色短发的男性点评着楼下几位的合作，叹息着，看向身边的娇小女性。 “需要我们出手帮忙吗，姐姐？” “不用着急。” 身材娇小的灰发女性轻笑一声，阻止了身边人的想法，虽然男人称她为“姐姐”，但按外貌来看，她的身高只够到男人的胸口，实在看不出姐姐的样子。 “这里可是有三位死灵导师。” 她从袖口里掏出一枚看似透明，折射着复杂符号的长方形钻石状物体，金发男子一眼就认出，那是之前旅行时从一名愚者途径天使那里获得的神秘符咒，他们身上一共也就三枚。 “你要用？” 灰发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她的眼眸亮起，同时，站在楼下还处于混乱状态的丽姬娅眼眸也随之亮起，古老的语言从她的口中响起。 “昨日。” 透明的火苗起，钻石状的符咒崩解，消失在空气中，伴随着一同消失的，还有金发男子手心里一枚金色符咒。 空气再次变得阴冷，德米利安立刻意识到这是第三方引起的异变，但他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他手下的骷髅们就突然身体僵直，呆立在了原地。 不只是德米利安的力量受到影响，基尔伯特也感知到自己和骷髅的连接断开，随之e先生也察觉到了异样。 他戴着面具的脸迅速望向丽姬娅，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大笑起来。 “是你

啊，是你啊！” 而丽姬娅似乎变了个人一样，原本茫然呆滞的表情变得沉稳坚毅，异样的活力重新涌入她的体内，让她无法控制地陪着e先生一起笑了起来，即使只有短暂时间，也已经足够。 她大步向前，张开双臂，声音洪亮，笑容明艳。 “终于，我又能重新站在这里。” 随着她说出这句话，一道刻印着复杂花纹，笼罩着漆黑阴翳的青铜大门降临，随着大门吱呀打开，藤蔓，触手，死灵，腐烂的四肢立刻从大门内涌出，想要扑向召唤者所指向的敌人。 伊斯面色沉重，他从教会的典籍里看过，也亲眼见过教会内的非凡者使用这力量，这是来自“看门人”的召唤。 在场所有的骷髅都归顺丽姬娅的控制，局势瞬间逆转。 e先生看着高调展现力量的丽姬娅，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德米利安更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面前这个丽姬娅确实和过去身体尚还健康的丽姬娅一样，但她所展现出的力量却是德米利安第一次见识到的。 “姐姐，这力量是‘看门人’？不，只能初步判定为看门人及以上……”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对我庇护的孩子们出手呢？” 丽姬娅抚摸着背后门扉内那一双双破碎的手臂，以看似和气，实则威胁的语气说道。 e先生轻笑着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下一秒他的身影就随着一道火光出现在丽姬娅面前，这是他所放牧的无面人的力量。 “我这次前来只有一个目的，并无冒犯之意，这位阁下。” e先生向着丽姬娅，平举着摊开空无一物的双掌，以展示自己对她没有攻击意图。 “不知寻回了一部分自我的您，是否还记得过去的约定。” 丽姬娅沉思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 “啊，你现在需要那份手稿？” “是的，是的！” e先生一瞬间变得狂热而欣喜，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一只眼窝里烧着苍白火焰的黑色骷髅从丽姬娅身后的青铜大门中挤出，手里紧握着一份被层层包裹，层层封印的纸卷，并将这纸卷双手奉上。 德米利安立刻跑上前，他尽力保持着安全距离，但还是急切的说道。 “姐姐，那是什么？算了，无论那是什么，你都不能将它交给极光会的家伙！” “对我来说，极光会也好，教会也好，都无所谓，只要对我有利，就是正道。” 丽姬娅侧过头，以一种接近于怜悯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神情紧张，姿态僵硬的德米利安。 “你看，你甚至都不敢靠近我。” 丽姬娅的神情变得低落，不由分说地从骷髅手里拿过那份纸卷，向e先生抛去，在众人惊慌的注视下，那份纸卷被e先生立刻扑身接住，他将那份纸卷抱在怀中，浑身因兴奋而颤抖。 他望向屋顶的方向，似乎在确认状况，伊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注意到屋顶上的男女二人。 “那个无面人注意到我们了，要处理掉吗？” “没事，他不会记得我们的样子。” “这样就好，说起来，那个高级执事，怎么这么慢。” 从灰发女子那里确认了情况没有超出预期，金发男子才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里的事都要结束了，还没有见到法图娜维纳斯的身影。 “毕竟凯茵亲自来了，难得的正常时间，祂可期待这次出来放风的机会了……” 绯月之下，黑夜之中，贝克兰德的街道上有一头金色的龙。 不，那是一个披着破碎的白色长袍的女子，至少看上去如此。 破碎的白袍下露出的肢体只有骨骼，没有血肉与肌肤，金色的长发倾泻而下，染着月光，像泡在血水之中。 原本应是眼眸的位置，只有两团金黄色的火焰在黑洞洞的眼眶内烧。 法图娜的身体僵硬在原地，无法动弹，她只觉得身体似乎不受她控制，这是超越半神的力量，甚至在对方出手之前，她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这是，恶灵？还是其他的存在？” 法图娜能清楚感知到不远处发生的战斗，她已经提前释放了随身武器内隐秘的力量，将战斗隐秘于黑暗中，尽可能不影响到普通居民的生活，不引起他们的恐慌。 但撞到面前这只恶灵，是她预料之外的事。 又是身份不明的丽姬娅，又是之前那个牧羊人，现在又来一个恶灵？这贝克兰德真的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好地方啊！

面前的金发恶灵全程说任何话，只是控制住法图娜的行动，不让她去插手德米利安家那边发生的事。 法图娜想起自己别在腰间的圣物，如果能使用它的力量，说不定还有从这只恶灵手上逃跑的可能，只要能触碰到哪怕一下…… 就在法图娜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去触摸腰间那柄半人高，裹在黑色绷带里的奇妙武器时，不远处又走来一位女子。 “这是初次见面吗，我的弟弟德米利安承蒙你照顾了。” 法图娜闻声望去，站在那只恶灵身侧的女子有着一头黑色柔顺光亮的长卷发，黄绿色的双眸里只有如水的温柔，没有敌意，没有杀意，只有充足的自信，不会被面前人杀死的自信。 她穿着一套宽松而华丽的白色长裙，虽然形制上和法图娜在舞会上见过的那些贵妇人穿的略显不同，有些古老，但依旧美丽。 在这长裙的衬托下身边的建筑都显得或许简陋，穿着这样长裙的女子，只应该出现在皇室的宫殿内，出现在贵族的舞会上，而不是这个漆黑的大街里。 她就这样站在那只金发恶灵身侧，就像站在朋友身边一样平静。 “还是请容许我做自我介绍，”女子欠身行礼，“我是丽姬娅莱尔。” 那确确实实是丽姬娅莱尔，德米利安的姐姐。 法图娜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面前的女子确实是丽姬娅。 但与以前做客时看到的那个丽姬娅不同，这个丽姬娅精神状态肉眼可辨的正常，气色没有那么苍白，连发型都打理得非常精致。 “你果然不是正常人，梦里的那个丽姬娅就是你吗？” “原来梦里我们就见过了，抱歉我并没有那段记忆，但那确实是我。” 换了一身衣服的丽姬娅微笑着回应，她的笑容明媚而动人，难怪即使基本不出门，也得到了附近不少年轻男子的爱慕，她确实拥有这个资本。 “他们没事吗？” “当然，我已经解决了一切。” 无论法图娜询问什么，丽姬娅都能给出回应，只是语气中云淡风轻，似乎没把刚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你到底是谁，这个恶灵又是谁？” “这个答案需要你们自己去找了，我不可能什么都回答。” 丽姬娅的回答在法图娜的意料之中，如果她真的有问必答，肯定就有问题了。 “但是，”丽姬娅顿了一下，随后又开口道，“以后我的弟弟还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以后……你要离开贝克兰德？” 从丽姬娅的话语中猜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法图娜有些惊讶，却又总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发生了这种情况，丽姬娅不可能再正常地和德米利安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要去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那只恶灵微微侧过头看向法图娜，眼眶里金黄的火焰轻轻摇晃，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法图娜没能读懂。 “昨日重现和你的引导，只让我拾回了部分自我，暂缓了死亡的进程。” 丽姬娅似乎理解了恶灵的语言，言语中透露出些许悲伤而狂热的神情，恶灵眼眶里的火焰摇晃的频率变快了一些，似乎祂也没有预料到这次失败的成功。 要继续活下去吗，丽姬娅莱尔已经活了太久太久了，是不是可以就此停下脚步？ 看着面前因悲伤而陷入沉默的两人，法图娜酝酿着语言，想要说些什么。 无论丽姬娅是否友善，这只恶灵究竟是谁，今天的事件要如何收场，德米利安都是无辜的。 从今往后，德米利安又要抱着怎样的心情活下去？ 直到最后，法图娜也没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只是看着恶灵与丽姬娅的身影隐入黑夜之中，彻底没了踪影。 法图娜放下准备拔出腰间圣物的手，再次奔赴向德米利安家的方向。 德米利安坐在木质楼梯的台阶上，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太多的新信息需要他去吸收，而丽姬娅的真实身份也让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他确实早就怀疑过丽姬娅的身份，那样苍白的女人一定不会是普通人，但自从失去知能后，丽姬娅表现出的自我又是那么的平凡，让德米利安逐渐放下了戒备。 几个队友站在他的身边，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伊斯则根据残存的灵性气息，正在占卜那几人的去向。 就在丽姬娅交出那份不知是什么的纸卷后，e先生在片刻的狂喜过后，就使用非凡力量消失在了空气中，而远处屋顶上的两位神秘人也跟着一起遁入了阴影中消失不见。

丽姬娅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对着德米利安告别后，带着她的青铜大门和死灵们一同离去。 一瞬间，这条街道又变回了原来的寂静模样。 “总之，在队长赶到前，先开始收集遗落线索，一定有什么被遗留下来了才对。” 德米利安强行镇静下来，站起身子，恢复成工作时的心态。 似乎就是为了与他所说的相呼应一般，在众人的视觉盲区之内，使用着心理学隐身藏住了身影的丽姬娅和金发恶灵还站在那里，而不远处的几人就像刻意无视了她们一样，做着自己的工作。 金发恶灵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模糊的话语。 “如果不舍得，我可以把他绑走给你带回去。” “不了，但还是谢谢你，凯茵，”丽姬娅被祂的话逗笑了，压制住音量回复道，“他是个独立的人，不受我的意志影响，我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一眼。” 金发恶灵凯茵沉默了许久，原本完全是骷髅的面颊上重新编织起血肉，露出如同少女般青涩的面庞。 祂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眸看向丽姬娅，以正常的方式说出了此刻最想说的话。 “活下去，丽姬娅。” “……那就活下去吧。” 一人一灵的身影就这样彻底消散在晨雾之中。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