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深不休
“玉眠上仙这是在害怕?”月老扬手卷起自己的白色长眉,刻意不瞧玉眠自顾自地转过身,背起手往月宫的那棵姻缘树下举步而去。 “这般行事,万万不像是我们认识的玉眠上仙。” “我有何可惧怕的。”玉眠拿好手中的那册姻缘录跟在月老身后。 月宫的姻缘树多年未见,红线千匝一如往昔。 任何一人来到姻缘树下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那牵缠着的有缘深有缘浅的红线和姻缘牌。玉眠也不例外,纵使已然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她仍是再一次被这情深意长的红色丝线吸引了目光。 “那为何不敢翻开这本册子?” 月老笑呵呵地把自己的手掌贴上姻缘树的树干,粗糙的树皮像是瞬间有了生命一样开始层层剥落,姻缘满枝的大树在烟霞中变化作了一株落英缤纷的桃树。 玉眠伸出手心不过须臾,掌中的桃花便堆积成了一座冒尖的小山坡:“早已知晓答案的事情似乎没有从头再来的必要?” “姻缘录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如今的这一册与玉眠上仙此前翻阅的已经大相径庭。” “姻缘录如姻缘树,第一回与第二回的入目所见终归是不一样的。” “再者,倘若不翻开来瞅上一眼,又怎知凡人的姻缘?” 月老两指夹起从空中飘落的桃花,不疾不徐地摆到玉眠掌心的花瓣小山上,不堪承受一朵花瓣之重的山坡倏忽分崩离析。 纷纷扬扬的桃花自玉眠手中翻飞落地。 “……凡人的姻缘?”玉眠信手挥落手中徒留的残花败叶,转过头来冲着月老莞尔一笑,“月老你最是明白……我玉眠素来不在乎什么……凡人的姻缘。” “而今,玉眠是再相信那姻缘定数不过的了。” 有则有,没有则没有。 那劳什子的姻缘不都在这月宫里一目了然,哪里轮得到她去在乎。 月老挥舞着手中的拂尘在眼前的桃树上点了点,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那玉眠上仙是如何看待这株桃树的?” “普普通通。” 玉眠在妄荼川时看过的对岸桃树没有八百也有一千,这姻缘树变成的桃树左瞧右瞧也是与桃林的别无二致。 一样的桃夭灼灼,花开不败。 “玉眠上仙再瞧瞧呢?”月老似乎是坚决要让玉眠对这株桃树发生什么莫大的改观。 飘落的花瓣有了新的变化,每一朵花瓣的中间都由虚转实浮现出一幅幅不尽相同的画面。 有的画面上是两个扎着小辫的奶娃娃在河边你一手我一手地打水仗。有的则是才子佳人眉目含情地在城关外难舍难分。 还有的正逢洞房花烛夜红衣郎君情难自抑地掀起了自家娘子的盖头。 “玉眠上仙不如同我观阅三个故事后再做决定。” 月老手中的拂尘带着几多随心所欲的花瓣轻轻地划过玉眠脸前:“若看完这三个故事后玉眠上仙还是执意不肯翻开这册姻缘录……小仙绝不再劝。” “强扭的瓜不甜,小仙明白。” 玉眠把视线转移到那三朵花瓣上,只能看清第一朵花瓣中的画面,其余两朵均被月老用厚重的白雾遮挡着。 “我们一个一个来。”月老对上玉眠疑惑的视线笑着解释道。 凡间有满岁抓周的习俗,第一朵花瓣所展现的正是一位穿着红袄的小女娃趴在铺着红绸的木方桌上,嘴里吸溜着自己的手指,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坐在一排排笔墨纸砚、算盘、胭脂、各式各样的吃食和绣线剪子等物什中间傻乐呵。 家族里外的人围着木桌挤得满满当当,不知是谁还把自家的小公子给带了过来凑热闹。 小女娃好奇地看了一圈把她团团围住的人们,拿出自己湿漉漉的手指眼看着就要往麦芽糖的方向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公子卖力地踮起脚来,眼巴巴地望着桌子上丰盛的吃食,偷偷瞥见众人的注意力暂时都不在他身上,便想要趁机捞一根糖棒来解解馋。 两个娃娃的动作被尽收眼底,大人们看着这一个敢抓一个敢拿的俩小孩哄堂大笑。 在抓周的这一日终有人与众不同地抓到了一个大活人! “玉眠上仙觉之如何?” 月老看着眼前的场景甚是满意,老神在在地询问起玉眠的感受。 “总角之媒,自缘而始。”玉眠的唇边跟着扬起了若有似无的笑意,总会有人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 第二朵花瓣中的人物有所不同,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坐在典雅的闺
房内为即将远行的意中人绣着芙蓉花样式的荷包。 以此同时,她心念所思之人正忐忑地紧握一支珠钗在她的府前犹豫着要敲响那扇朱门。 月老含笑望向玉眠:“这一次呢?” “郎有情妾有意,甚是相配。” 如此看下来,玉眠更加摸不着月老的用意。 最后一朵花瓣中的情节急转而下,年衰岁暮的老妪病容憔悴地躺在床榻之上,驼背的老翁日日不停地捧着一碗接一碗的药汤走进屋内,直至最后被再无气力的老伴慢慢摇头拒绝。 一别相见,已是黄泉。 “玉眠上仙?” 画面结束,月老依然偏过头来询问玉眠的想法。 玉眠收敛起脸上适才的神色,迟疑着启口回答月老的发问:“……生老病死,天命难违。” “此三者姻缘何如?” “不念不悔。” 月老和玉眠一问一答,他挥动拂尘将这三朵花瓣送回桃树的枝头,意有所指地朝玉眠说道:“说是三个故事,其实也可以看成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 “姻缘万千,皆是这个道理。” “你说它是,它便是。你说它不是,它也可以不是。” 玉眠听清了月老的话,低下头出神地望着地面上胡乱堆叠的花瓣,她恐怕明白了月老为什么坚持让她看完三个故事之后再做决定。 “我这牵线搭桥的司职啊,远不及玉眠上仙与容隐神君下能降魔除祟,上能镇守三界的差事重要。” 月老风轻云淡地摆摆手,姻缘对人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姻缘录上写了还是没写有时候并不代表着什么:“所以玉眠上仙不必将姻缘录上所写太过置之于心。” 玉眠长叹一声气,无奈地把这册姻缘录重新转移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手指摸索上封面的“姻缘”二字:“月老此举,当真是……煞费苦心。” “玉眠先行谢过。” 她阅读的速度不慢,一次不差地从头看到尾却没有瞧见自己原以为会翻到的名字。玉眠停下手头的动作,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月老一眼。 只见月老对她摇摇头,让她继续。 玉眠甚至产生了是自己不小心把那个名字给遗漏了的错觉。 这属实不应该,姻缘录里怎么会没有庄恂的名字。 好歹庄恂是容隐的轮回转世,肉眼凡胎又有嫁娶之遇,怎么可能没有被记载在姻缘录上? 月老看破红尘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玉眠,看到她的脸色后了然开口:“其上没有容隐神君下凡轮回那一世的名字,对否?” “这自然是因为——”此人姻缘的另一半还是神仙。 后面的话语月老无法对玉眠直言,他只希望能借此机会让玉眠三思而后行。 毕竟这二人……姻缘纠缠世世难休。 说断难断,说了难了。 容隐神君的姻缘因玉眠一人而起,因玉眠一人而终。 但也正因为这姻缘系挂之人是玉眠,他的化身才会与凡间的公主有了牵连。假若一开始这前尘往事中没有玉眠的出场,他又何尝不还是那无爱无欲的万山得主容隐君。 “玉眠上仙——再试一次的意思不只是重新看过小仙手头的姻缘录。”月老用拂尘直指万山宫的方向,“还是要给你与容隐神君二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有些事情不可着急下结论,解铃还须系铃人。” 玉眠把手上的姻缘录递还给月老,往后此类东西她是不会再看:“多谢月老,然而玉眠心中所虑并非姻缘一事。无论如何,今日谢过老仙的倾囊相助。” “是吗?” 月老对着玉眠离去的背影,打从心底发出了无人问津的疑问。这件事……也不知道是办成了还是没办成,该怎么跟如理帝君交代呢? 离开月宫之后,玉眠不知不觉回到了妄荼川对岸的那片桃林。 她找了一株繁茂参天的桃树,扶着树干缓缓坐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睛便一直跟随着容隐? 登仙台上见的第一面,牛头村协力解决的第一桩事,还是……极北寒潭的道心之境? 玉眠晃晃自己的脑袋,把和容隐有关的一切统统从自己的脑海中赶了出去。 腹部传来的绞痛拉回了她神游天外的思绪,现在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地面对这时不时发作的疼痛。有时候她心血来潮了还会算一算,按照幼虫当下的进食速度,多久会蛀空她的身体。 所有事情都要在那一日来临之前做出了
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