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岁大典

归云渡萦纤云，云梦沼醉绮梦。 玉眠在云梦府上的这一住，就住到了一年一度的晖岁大典。 相传，暮冬的最后一日，晖光谢岁，赤日浸沉东海，十二时辰内不复出焉，由此形成了全城伏夜的奇观异象。正是为了纪念这非同寻常的一日，妖祖妖先不谋而同地带头操办晖岁大典，传承敬天悯地、晨昏同乐造化深意。 届时归云渡的山野精怪们，通通倚仗着掌心的妖力魂火朗照天光，漫漫长夜之下是一派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的魂火飘荡空中，火光缀连，各地依然亮如白昼。 欢庆的日子自然少不了熙来攘往的集市。 在这伏夜妖市上，既能银钱相贸，亦能以物易物。 玉眠津津有味地在云梦府外听牡丹和柳家二娘说了一晌午的往年的大典趣闻，说是集市上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它们卖不了的。 最有意思的是，每一笔买卖完成后，货摊自家特制的长竹筒里便会多上一缕买家称许的魂火。到第二日晨昏交替之时，获得魂火最多的妖怪可以得到归云渡主人的赐福，庇佑它来年福满、流年大吉。 “它们说的可是当真？” 玉眠拾掇了一番脑子里被灌输的杂乱无章的路间闲谈，拣了其中好奇不已的传闻，打算来当面找容隐问问。经过牡丹坚持不懈的耳提面命，她已经完全能适应自己是和归云渡的主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事实。 听了许多，她对这大典尾声的赐福环节是饶有兴趣。 从进门后就在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着容隐，掩口而笑的探究神情不加隐藏，暗自琢磨着这云梦府的屋主是不是果真有这般玄妙的本事。 容隐知道玉眠想问的是什么，他顺着玉眠的意点了点头：“不假。” 本来为了防止别生枝节，他和如理都考虑到要尽量让玉眠待在锁灵阵周围，不可脱离太远。 但是不曾料想玉眠一到归云渡就结识了新的伙伴，那二位牡丹花妖和柳树妖对玉眠很是上心，日日雷打不动地要来云梦府一趟。 容隐后来有和玉眠提起可以邀请二人进入云梦府内坐下闲聊，倒是被她们给一致拒绝了。 于是容隐只好在云梦府外搭了个亭子，她们有时候会在亭子里歇息，有时候会去云梦沼的周边走走逛逛。若是去得远了，玉眠总会捎上点当地的特产给容隐带回来，可以是一篮新鲜采摘的果子，也可以是一个热腾腾的金黄烤红薯。 “如此说来，我们归云渡的这位大人不该福佑众者吗？” “不管是收获魂火多的，还是收获魂火少的。” “是我的话，定然要趁着难得的机会好好拜托那位大人。” 玉眠这次带回来的是柳家二娘亲手做的桂花糯米藕，她把粘稠香甜的糯米藕夹到瓷盘里端出，放下木筷后盯着容隐笑个不停：“请他大人有大量，岁岁年年都得保佑保佑我。” “过来。”容隐手中的茶盏轻叩石桌桌面，沉吟片刻后对玉眠招呼道。 “怎么了？” 玉眠一头雾水地站起身，朝对面的位子绕过去，她心下以为容隐是有什么要事打算与她悄声商量。 “你若想要，我还有不给的道理？” 容隐说着就要握住玉眠的手，往她身上施加些趋吉避凶的术法。 “这可不成，岂能因我一人坏了流云渡的规矩？”玉眠慌忙停下脚步，躲开了容隐的动作，冲他连连摆头。 “还不如来寻思一番，云梦府该出个什么摊位才好。” 玉眠坐回自己的石凳上，望着头顶的参天大树有了主意。恰巧院内的浮如树开了花，制作浮如糕是个不错的选择。 归云渡最高的一棵浮如树就在这云梦府，枝干遒劲，花叶繁茂。 枝头挂满的金黄色的小花与桂花类似，但是较之更多添了一层花瓣，无香味甘，上下两层花瓣四四交错，重花成团，有“八宝福如”的吉祥寓意。 浮如花不是什么有着特异功效的灵丹妙药。 食之不可功法大成、不可起死回生、不可脱胎换骨，仅有解表散寒的一般作用。与其他的稀罕药材相比，它更胜一筹的地方在于用浮如花做成的浮如糕色香味美，是云梦沼鼎鼎有名的吃食之一。 不少人从归云渡的重山远水处赶来，就只是为了吃上这刚出笼的火烫一口。 玉眠没有抱着必须得一力当先的想法，纯粹是想要去凑个热闹。容隐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同她一起着手准备制作浮如糕要用到的食材。 多日阴云，一朝大晴。 “外头出太阳了。”玉眠抱着装满了浮如花的笸箩站在卧房门口，抬头张

望那阳光灼人的高悬烈日。碰上了好几个阴天，她还以为云梦府的浮如糕不得不以失败而告终了。 她一是失忆，二没妖力，采集浮如花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容隐的肩上。 对于容隐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甚至用不着他本人去到树枝丫杈间，只需唤出烽雪剑凌空而上“唰唰”一阵剑舞，浮如花缤纷似雨，半片叶子都没有被剑光误伤。 玉眠在院子里找了个绝佳的方位，蹲下身来整理着笸箩中堆在一块儿的浮如花，将它们打散成薄薄的一层。 笸箩遮挡住了地面八卦阵的一角。 玉眠正欲站起，目光不由自主地转移到了眼皮子底下这残缺的八卦阵上——她怎么感觉八卦阵的正中，阴阳两极看上去有失平衡。 她揉了揉双眼，定睛再看，却又再正常不过。 容隐见玉眠在院子中发愣，从浮如树下朝玉眠走了过去：“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件逗笑的事。” “现今外面都在说，你是为了把我养肥宰了吃才肯允我留居于此。” 玉眠瞧着容隐莞然而笑，稍稍向一旁侧了头，柔顺的发丝自肩膀滑落，一行一止尽在牵动着容隐的心神。 “不会。”容隐自觉定力大不如前，若要认真追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恐怕都难以说清，“我在等你长成本领滔天的大妖怪。” “然后呢？” 玉眠没有料到容隐对此居然还有意外的回答。 “然后，我们一起回——”容隐凝视玉眠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数万年的光阴，再一次回到了二人于登仙台初见的那一日。 玉眠脸上有着遗落世事的真切茫然：“回？回到哪儿去？” “……回到我们的故地。” 容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沉陷在尘封的记忆中，语速是那样得缓慢。 “我们的……故地？”玉眠跟着放轻放缓了自己的声音，无意惊扰眼前这位看上去竟平白让人感觉到有些脆弱的人，“不在此处？” “不在此处。” “它……另在一个遥遥之地。” 容隐背过了身子，面对着院中的那棵浮如树负手而立，玉眠再瞧不见他的神情。 “只有等我本领滔天了我们才能回去？”玉眠听出了容隐的弦外之音，月余下来她已经愈来愈明白容隐话中的点到为止。 “好吧，我现在是真的有点相信，你我是旧时相识了。” 不日之后，晖岁大典，伏夜闹市。 玉眠夹在牡丹和柳家二娘中间支起了个摊子，容隐负责提供灵力维持浮如糕软糯适中、热意适宜的口感，玉眠负责清点银钱、把持买卖。 万幸这伏夜集市没有写明摊位来源之处的要求。 她们不用顶着云梦府、牡丹阁、玉柳湾等等的名号。 认得她和容隐的妖怪不多，唯二的两位都在左邻右舍，不用担心会暴露身份，她无名无姓没什么所谓，主要还是容隐的身份过于特殊。 容隐在玉眠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灵力藏进了每一块浮如糕里，正式开张之前他先颇有私心地喂玉眠吃了一块：“尝尝味道如何？” “好吃！” 玉眠本想半途接过，眼睁睁地瞅着容隐直直往她嘴边送来，最后只能无奈地张嘴含下。浮如糕的味道，她在制作的过程中尝了数不清有几遍，今日的这一块滋味更是上了一层楼。 她拿出早就做好的，给牡丹和柳家二娘单独准备的浮如糕塞进二人手里，其中一块的糕面上刻了一朵牡丹花，另一块则是刻了一棵湖边柳。 “姐姐们也来尝尝，按照云梦沼的独门配方制作而成。” “味道可还行？” 牡丹刚咽下第一口就与柳家二娘对视了一眼，这哪儿是浮如糕，是十全大补丸还差不多，里面所蕴含的深厚灵力被藏匿于一块块其貌不扬的浮如糕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暴殄天物了。 不过，看小妹不像是知情的模样。 牡丹二人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向了玉眠身后的那人，只见容隐从容不迫地抬起淡然的眉眼，平静地朝二人点了点头。 这才是那个知情不报的。 “好、好吃！”牡丹嘴角扯起一抹欲言又止的笑容来，算了，这话不是她们两个该对玉眠提出口的。 柳家二娘才不管旁人的算盘，她兴高采烈地拍拍玉眠的肩头，对玉眠的浮如糕很是肯定。就算里头没有那位大人的灵力，这制作浮如糕的手艺也值得在云梦沼称上一绝了。 “巷尾的那家

浮如糕怎么回事，怎么吃了之后妖力见长？” “这么玄妙？那我铁定要去试上一试！” “一两银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你们别说，那家的浮如糕当真好吃，吃上一块我妖身上下可谓神清气爽。” 街头巷尾一传十十传百，玉眠收钱拿糕是一点都来不及，牡丹和柳家二娘都从旁边赶了过来帮忙。每当有妖不看眼色，开口要向玉眠问起这浮如糕内含的玄妙之时，都及时被牡丹一个狠厉的眼刀给闭上了嘴。 玉眠心中纳闷，自己的生意怎么会这么好？ 摊位上挂着的竹筒里的魂火都快装不下了…… 忙忙碌碌一整夜，浮如糕卖了个空空如也。 玉眠锤了锤酸痛的腰肢，跑去隔壁的糖水摊给四人买青梅酒酿。她回到自家摊位的时候正逢晨昏交替。 在白昼将出的那一瞬，归云渡陷入了人静风停的万籁俱寂。 集市上的妖怪们全部都停止了动作，或走路、或交谈、或买卖……所有人就动也不动地停在原地，持续着静止前的最后一个举动。 牡丹和柳家二娘坐在浮如糕的摊位上，一动未动地看着玉眠离开的方向。玉眠走到她们身前，俯下身蹑手蹑脚地抱抱二人，还是温热的。 玉眠把四碗青梅酒酿捧到摊子上，除了她以外，再无人能动弹。 不知何时一直跟在玉眠身后的容隐不见了踪迹，玉眠心有所感地捏了捏衣袖中好不容易得以保留的最后一块浮如糕，向云梦府跑去。 云梦府的大门被人从里面锁上了，玉眠在门口敲了半天都不见门开。可是她知道，容隐就在这扇门之后，他不愿给她打开这扇门。 情急之下，她被封锁的灵力破体而出，院内的八卦阵倏忽间碎如星芒。 “……容隐？” 玉眠很少这么叫他的名字，因为她总是偏执地认为神仙的名字是不可呼喊的。她从来都知道，容隐和这归云渡的山野精怪们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