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七月的宜平，风是静止的。 暑气如粘稠的树脂，黏住了鸣蝉透明的翅。 落桐路。 正值中午，没什么行人，偶尔几辆私家豪车飞驰而过，凝滞不动的空气才被堪堪带起几丝波纹。 街角，走来一个束着蓬松高马尾的女孩子，清爽自然的刘海修饰得白皙小脸更加精致。 她左手推着一枚小巧的银色行李箱，右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黄色礼盒，身穿款式简单的无袖白t配a字牛仔短裤，一条半新不旧的红绳沿着白皙的脖颈滑入t恤领口，看不出下面系的什么挂坠。 女孩沿着落桐路走了一段，来到一条长椅旁坐了下来。 沉沉的礼盒被搁在了一旁，‘槐城驰名槐花酒’几个鎏金大字从外包装袋中显露出来，折射出刺目的光。 女孩抬手揉了揉酸困的肩膀，扬起白皙的脖颈，看向头顶伸展过来的梧桐枝叶。 明亮的光点穿过细细碎碎的树叶缝隙，缀在了那如蒲公英盛放的睫毛尖上。眼皮只轻轻一眨，光点便滑落下来，融入了清透的眸光中。 她只这么静静地坐着，整个人便美得不可方物，只是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却似藏着一片若有似无的落寞…… “嗡——嗡——” 手机冒然震动起来。 夏莯眼皮一眨，顿时就恢复了往日的灵动可爱，仿若刚才那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 她低头看去时，手机屏幕上正跳出两行信息： 【来】 【等你钓】 夏莯表情凝滞一瞬，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个小屁孩，是想造反吗？！ 夏莯是中考后的暑假里无意捡到这个小屁孩的，两人虽然那时就加了企鹅好友，但却是在夏莯高考后才断断续续开始聊天的。 与记忆中那个委屈哭鼻子的小少爷的感觉不同，线上的对方说话方式简短而高冷，给人一种违和感。 大概因为反差萌，夏莯还挺喜欢在线上逗弄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弟弟，可惜迄今为止，这个小屁孩都没有喊过她一声‘姐’。 因为小屁孩是宜平本地人，所以两个多小时前，在开往宜平的高铁上，夏莯愉悦地给他发了条信息： 【本小仙女姐姐要去宜平钓男人去啦！】 【加油奥里给！】 万万没想到竟然收到两条这么放肆的回复。 夏莯正打算给小家伙甩过去一张张牙舞爪的表情，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夏莯不自觉蹙起了眉。 手指在红色挂断键上迟疑片刻，还是偏移到旁边的绿色按键选择了接通。 一道尖细还略带谄媚的男人声音立刻传了出来：“莯莯，你到了没呀？” 夏莯脸色冷了下去：“嗯，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男人显然非常高兴，“莯莯呀，你提前把衣服整理整理，还有，你把头发扎成那个什么、什么丸子头更好看……” 对方一口气叮嘱了一连串的注意事项，说到最后才察觉夏莯没有任何回应。他于是掐住了话头，试探着问：“莯莯，你还在吗？” 夏莯默默地盯着脚旁一片掉落许久的梧桐叶，良久，才冷冷开口：“温见峰，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是来给你帮忙的，不是来相亲的。” 那边的人立刻噤声。 几秒后，仍是一副讨好的笑着模样：“哎呀爸这不是好意么，你给人留个好印象，下回等你找人家办事不就容易了嘛。” 夏莯的语气完全不像是在跟自己的亲生父亲说话：“我不需要你的人情，而且之前说好的 ，我就只帮你这一次，没有‘下回’。” “那个，我……”温见峰被噎得很是难受，他正磕巴着想怎么给自己找回面子，身后一个女孩子的嗓音传来，“爸，是莯莯姐的电话吗？她到宜平了吗？” “滚一边去！”温见峰突然一改刚才和夏莯通话时的温和口吻，狠狠训斥，“你添什么乱！” “干嘛呀？我招你惹你了？”对面女孩子不服气地顶嘴，却隐隐带着委屈的哭腔。 接着，像是有一个中年女人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没事你又跟孩子撒什么气？” 温见峰一副大老爷们特别占理的语气：“啥？我没什么事？你瞎了没看见我正忙着呢！” 中年女人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又插了进来：”哎呀你就少说两句吧，这个家就靠我儿子一个人赚钱，你这一天天的就不能让他省省心嘛。” <

> 那中年女人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顿时抬高了嗓门：“好呀，你们现在倒是嫌我不赚钱了，当初是谁求着让我别上班了，在家好好养胎的？” 一时间，女人的抱怨吵嚷、男人的无理指责、女孩子的抽抽噎噎还有老太太的挑事生非全部混杂在一起。 声浪不断累积叠加，一波推着一波汹涌猛烈，狠狠撞击着夏莯的耳膜。 夏莯握着手机的手渐渐垂了下去。 她漠然地看着地上那片叶脉干瘪的梧桐叶，眼前却缓缓展开了一副久远到有些模糊的画面。 那也是个酷暑七月，暴烈的阳光炙烤着村西头的一座老房子。 那天，老房子就跟过年一般热闹，从没有给过好脸色的温见峰一反常态的一脸喜气，在低矮的土墙围成的院子里进进出出忙前忙后。 夏莯的奶奶则得意洋洋地向来看热闹的乡亲邻居们宣扬： “我找算命的问过了，这次保准是个男孩。” “我儿子还说了，他这新媳妇自从怀上以后特别爱吃酸的，绝对错不了！” 那时的夏莯，刚满六岁。 那时的她，还叫做温莯。 六岁的小温莯，还听不太懂的那些看热闹的邻居们的窃窃私语，但也能强烈感受到，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五颜六色的眼神： “这丫头都这么大能记事了，肯定不可能把后妈当亲妈了。” “我听说是她妈生不出来了，她奶奶又寻死觅活非想要个孙子，她爸才在外面搞了一个。” “她亲妈也真狠啊，说走就走，连孩子都不要，啧啧，估计是怕带着孩子不好再嫁吧。” “唉，这家奶奶本来就不待见这丫头，这要是再生个孙子出来，就更没她好日子过了。” …… 那时的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以后会面对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妈妈离开家时说的‘过些日子就回来接你’是多久之后。 只知道，所有人都跟她说，她即将要有一个弟弟了。 可笑，世事难料。 后来，她只是有了一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