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春雨下不长久的,我们多等一阵。”晏庄道。
范渺渺闻声,与他四目对上。在这座恍若隔世的小县城里,外面漫天风雨喧嚣,但她眼前的这一幕,却仿佛有一种树静风止的宁静。她低下头,酝酿着,终于说道:“有些事,我本应该直言不讳的。”
但对于你,我实在不知先该说抱歉,还是袒露心意。范渺渺喉咙哽住,想到他的惨死,眼中有泪光闪过。但她很快接着道:“在王陵事了之后,那一切,我都会交代清楚。”
她的失态,晏庄大概有所察觉,但始终没向她注目,只将头一点,道好:“在你愿意说的时候。”
雨一直不停歇,最后是牵云打着伞找了过来。回到客栈,两人各自歇息,无聊度日。等了大约七八日,听见说县城内又多出一些陌生的面孔,大掌柜便去打听,回来跟范渺渺说道:“那一行人径直去到衙门里了。”
宝丰县小又偏,城内未设县官,所以县衙是早被搁置了的,但京城那些人爱讲究这些。范渺渺将手中的一放,说道:“他们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大掌柜,请叫上常公子,我们这就前去拜见。”说完站起身,整理好仪容,与常灼刀一起来到衙门前,递上拜帖。
不多时,里面走出来的一名带刀侍卫,只说请她入内。范渺渺向常灼刀点头示意,随即走进衙门,只见大堂居中的位置正坐着一位中年人,他身着华锦,与人吩咐时容光奕奕,颇具威仪。不过,范渺渺因留意到他声雌颔秃,髭须不生,猜测他应当是宫中一位内使。想必是老皇帝的心腹太监,不然,不会被给予重任,千里迢迢赶来寻陵。
在他四周,肃立着四名带刀侍卫,个个正颜厉色。右下首处有一人落单,却是绿鬓朱颜,道家装束。这人出现在这里,着实显得突兀,范渺渺不觉多看了他几眼,引得他觉察,转头看来。
“堂下这位,就是柳小姐吧。”
范渺渺应声回头,敛容答是。堂上的徐公公拿目光肆意地端量着她,半晌点头,发出短而促的笑声,说道:“今日一见,方知柳小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范渺渺垂下眼,谦称不敢受。徐公公一笑置之,伸手与她介绍说道:“这位是梁大人。”虽不知这位梁大人有何来头,范渺渺也不敢大意,和他彼此互相见过。刚抬起头,却见徐公公面上的笑容微有收敛,望向她身后,说道:“庄先生也来了。”
晏庄走上前拜见,口中问候说徐公公大安。徐公公只是将头一点,掠过他一眼,随后环视一圈,慢而矜地说道:“咱们人也都到齐了,闲话少叙,这就开始议事吧。”说着,请出皇帝密旨,向他们交代寻陵一事。讲到寻陵,范渺渺便顺势将地图再次献出,徐公公没有去接,反而命大家相互传阅,一边问她:“柳小姐,实话说,这张地图疑点很多,而今入陵在即,倘若拿着这样一份地图入山兜圈,想来是白费功夫。既然,这张地图是柳小姐家里传下来的,或许是有什么缘故,不妨请你先讲给咱们解惑。”
早预计他们会问,范渺渺当下并不慌张,直言说道:“公公明鉴,如果民女知道缘故,自是不敢有所隐瞒。”
徐公公眉头一皱,说道:“柳小姐的意思,便是不知道了?”
“诸位也知晓,去年我们家飞来横祸,死的死,残的残,我们二爷又是个一心向道的,不得已才有我们女人当家做主的一日。”范渺渺摇了摇头,说道:“王陵地图向来秘而不宣,民女在家中二十余年,从没听闻过任何风声,要说它与我家有什么缘故,民女委实不知。”
范渺渺心里知道,也许现场瞎编造一个故事更好。但如今众目睽睽,即使冒着触怒徐公公的危险,她也要极力先将柳家与庄王陵撇个干净。毕竟寻陵是件苦差事,万一最终一无所获,也不能留下可供他们日后迁怒柳家的把柄。
果然,徐公公面色转沉,正待发话。晏庄见状,身形才动,右首的那位梁大人便出声开解了,说道:“徐公公,依照下官之见,这位小姐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尤其这种家传的东西,向来是很隐秘的。”
徐公公不知因何,很给那位梁大人面子,点了点头,看向范渺渺,说道:“也不须过多赘言,柳小姐,咱家只问你一句,这寻陵一事,你可有几分把握?”
“七八分。”范渺渺回答时,不禁悄悄望向身侧的晏庄,却见他格外从容——分明是他自己前世葬身之地,听见旁人冒犯,表情却显得如此漠不相关。她有点失神,还是晏庄含笑地,警示地瞥来一眼,才使她清醒了,接着说道:“公公,七八分把握,我还是有的。”
七八分的把握,不算少了,况且,柳家的态度也还积极。徐公公沉吟片刻,最后说道:“这事需做得隐秘,不可张扬。”
从县衙大堂退出来,范渺渺叫住了那位梁大人,向他道谢。
梁大人侧开身,没受她这一礼,说道:“我是如实说话,并不是为了要帮你。”说完,他拱手告辞离开。范渺渺看着他的背影,问常灼刀:“不知这位梁大人,是何来历?”
这一路上,常灼刀扮演她的侍从,向来沉默寡言。范渺渺留心观察,发现他也几乎没跟晏庄有过任何交谈,两人就好像是素昧平生。当然她不见得肯相信。
然而刚才徐公公的话还言犹在耳。她也注意到,此次入山寻陵,除了柳家之外,其余几人的参与,背后都彰显着他们的阵营。徐公公是受了老皇帝之命,而晏庄是太子门人,只有这位梁大人,来历尚且不明。因为常灼刀的身份之便,他势必会对京中的势力十分了解,于是范渺渺想向他打听。
常灼刀还没说话,晏庄走到他们身旁,闻言嘴角轻轻上扬,说道:“我想,在场的诸位,恐怕没有比你和他更有渊源的了。”
他意味深长。范渺渺先是没反应过来,澄清说道:“我和他萍水相逢,怎会有渊源。”脑袋转过去,还在那里埋头苦想,琢磨那位梁大人背后的势力。
她这样子不像是在装傻,晏庄微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梁聍,他应该是英王的人。”常灼刀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英王?”即使范渺渺远在新亭,也对这位游手好闲的王爷有所耳闻。据说他纵情声色,溺于喧嚣,府中蓄养歌姬数百,一惯就是个富贵闲人,但现在看来,或许不像她曾以为的那样简单。
晏庄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次连英王也坐不住了。”
常灼刀说道:“他派这样一个有渊源的人过来,看样子,不像是要和太子作对。”众所周知,太子一直不愿大费周章寻找王陵,也认为王陵宝藏虚无可笑,这次派了晏庄随行,正是为了从旁督视,所以徐公公见到他,才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一来当然因为两人目的冲突,二来,则是晏庄的身份并不足以使他高看一等。
“虽不见得。”晏庄笑了,不经意看了范渺渺一眼,道,“但也许只是为了成人之美。”
范渺渺听得云里雾里,他们说来说去,似乎那位梁聍梁大人与庄王陵很有渊源。这一点让她感到诧异,因为她自己一向觉得,有关于王陵的一切,就没有她不熟知的。仔细再回想晏庄刚才的语气和神态,范渺渺猛然吃了一惊,有点恍惚地,想起来了。
前世,她的夫君姓梁。
范渺渺手心都在发凉,心想,自己怎会刻意忘记这个?呆站在那里,隔了好一会儿,竟才缓过劲来,耳中嗡嗡的,听见晏庄还在和常灼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大概知道她能够猜出他们的关系,所以也懒得再在她面前掩饰了。
常灼刀多看了她一眼,问道:“说是择日出发,最多不外乎明日、后日。先生,还有需要做的准备吗?”
晏庄说道:“林中野兽多,总之多备些弹药,对付活物。倘若遇见陵中机巧,也可以一炸了之。”
范渺渺这下连心都凉了,勉强说道:“何必非要如此。”
晏庄很不以为然,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葬地,但他故意说道:“那就只有请柳小姐认真带路,好免去我们许多的周章。”
范渺渺听得心中不是滋味,一路上沉默着。回到客栈,她把大掌柜叫过去商议,决定只要他们两个同行,牵云等柳家的人就留在客栈等待。
果然,徐公公传话说后日入山寻陵。男人们都骑马。原先怕范渺渺受不得马上颠簸,单独给她备了一顶人力轿子,被她给婉拒了。她最后选择和他们一样,骑马进山。
临到出发那天,天空雾蒙蒙的,又飘起了小雨。他们一行人骑着马,穿戴蓑衣、蓑帽,沿着蜿蜒的泥泞小路,往深山里行走。风雨不觉,浸湿她的眼眶,这一切,恍如梦寐般的朦胧与迷离。
而现在,她要披风戴雨,走这百年前曾走过的道路,再做一回范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