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柳令襄为人风风火火,拿定主意就办,当夜命人准备大礼祝贺,恰逢李府也送来请帖,客客气气邀请柳老板前去赴宴。柳令襄颇为受用,到第二日,与大掌柜同去捧场,直到晚上回来,虽然面有倦意,但谈笑间显得整个人踌躇满志。范渺渺心道,看来他们已经谈拢一些事情。
柳府外的事,她向来过问不多,除非柳令襄遇见难题。眼见柳令襄越发有家主之尊,范渺渺一边欣慰,一边又十分感慨。
聊发情绪之时,柳令襄注意到她,随口问她今日在府中做过什么,范渺渺回神,如实说自己白日看、作画、吃饭,柳令襄听得好生无趣,脱口而出:“你总闷着不好,明日不如与我一同去观赏热闹,李家场面办得极大,不亚于平时堂会,听说陶县令的夫人小姐也都去了。”
说完,还没见范渺渺有什么反应,赵氏立刻大惊小怪,怨嗔她一眼,怪她无故撺掇。柳令襄讪讪地,看向范渺渺,想辩解说人家早不在意了,但她母亲肯定不信。
范渺渺看在眼里,笑着为她解围:“是吗?那么我不容错过了。”
翌日,范渺渺与柳令襄同行。李家坐落在芳草巷,马车刚到巷口,已是停滞不前。外面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范渺渺落在柳令襄身后,一路过去,沿街已经摆满小摊,花灯、玉石、画、果子摊等等,一一陈设出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柳令襄与范渺渺跻身其中,连对话也觉得费力,索性不说了,沉下心来逛玩。
李府外面的空地上搭了两个临时的戏台,台上敲锣打鼓唱着大戏,底下乌压压站着一片,四处笑语晏晏,人群中偶尔会爆发一声叫好,说明戏正演到妙处。这两处是给平头百姓搭建的戏台,在巷子中段的位置,摆放着酒席,上面的吃食供人拿取不限,随时有厨子盯着上菜。另有安置达官显贵们看戏的坐席,则在府内的小楼上,这里没有外面热闹,因为太太们多半自重身份,从头到尾含着一种矜持的笑容。即使戏到精彩之处。
李家的流水席虽说与民同乐,但真正能被邀请走进府中的,还需是持有请帖的客人。尽管如此,今日也与昨日不同,门前守卫极严,竟连差役也来维持秩序。显然因为有大人物做客。柳令襄明知是谁,心生退意。
她站在门前,望而却步,范渺渺好笑至极,真不明白她分明胆子不小,怎么见到十一皇子,反而像是耗子见了猫一样,只管躲。
正想着,忽然有人轻轻拍了她两下肩膀。范渺渺回过头,见是晏庄,别有一番惊奇。晏庄先是冲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她没听懂,面露疑惑,微微前倾了身:“先生你说什么?”
晏庄见状,只好也近了身,大声地一字一句喊道:“殿下,请你们,过去,一起看戏!”
周围的震耳的吵闹声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使得她脑袋晕乎乎地,而晏庄的面庞蓦然在眼前放大,眼中现出她正发呆的倒影,她见到那样的自己,很是陌生,又很是羞赧,不由闹了个大红脸,跟着懵懵地点头回应。其实依旧没有听懂他的话。
晏庄于是指指她身旁,范渺渺随之看去,原来身旁早空了,柳令襄已是逃之夭夭,不见了人影。她回头,与晏庄相视无语一笑。这时有小孩冲撞过来,晏庄护着她,走到偏僻的角落,这里仍然吵闹,但相较于先前,已经好了很多。
晏庄松开手,先告一声歉。范渺渺自是说没有什么,又问他:“先生刚才在讲什么?”
晏庄复述一遍,范渺渺苦笑,说爱莫能助,又道:“这个人真是讨厌,把人劝来了,却又丢下别人就跑。”
晏庄笑一笑:“好些日子没见到柳小姐了。”
范渺渺说:“这一向确是很少出门,好不容易才受她一次鼓动。”又寒暄道,“先生近日如何?”
晏庄回说并无什么出奇,笑看她一眼,问道:“柳老板赠我的茶饼,想必是小姐的手笔吧?”
范渺渺一顿,点头。
晏庄含笑,只说:“我猜也是你。”
范渺渺一笑:“原来先生也不十分确定,竟给你诈出话来。”
“我本就有七八分把握,因为当日谈到感谢,柳老板只管冲我挤眉弄眼,我又怎会那么不识相?”晏庄也笑。
原来又是柳令襄作怪,好在范渺渺闻言也不局促,笑问:“那么先生觉得好喝吗?”
晏庄站定,故意想了一想,才笑说:“清茶始终稍嫌寡淡,茶饼另有风味,反而合我口味。”说着,郑重其事向她拱手为礼,“多谢柳小姐赠茶。”
范渺渺避开这一礼,道:“区区小事,本该不足挂齿,先生何须去听令襄小姐胡说?”她是在想,晏庄玩这一出,少不了有柳令襄在旁“煽风点火”。
晏庄只是摇头。团茶重彩其表,香料的添加必不可少,因而味浓而厚道,到了永平一朝,皇帝认为“不无夺其真味”,下令罢造茶团,上行下效,捣茶为末的喝法也逐渐不被推崇。但在永平朝之前,团茶一斤,值黄金二两,贵人之中十分风靡,晏庄活在那时,尝过不知凡几,而隔世以来,骤然初尝,心中五味陈杂,翻涌不已。
思忆起旧事,不见得是好事,但晏庄眷恋那种温暖。
晏庄转过话题,问她:“你现在就回去?”
范渺渺摇头,说:“难得才出来,索性逛一逛。”
他看范渺渺落了单,哪怕有丫鬟在侧,但两个姑娘在此混乱之地游玩始终不怎么安全。晏庄说:“请小姐稍等,我去跟殿下跟前回个话,一会儿和你们一起。”说完,就闪身往李府里去了。
范渺渺有点懊恼,早知不说了,现在要劳烦他的架,还不知道会不会耽搁人家的时间?心里又道刚好,那日亲手做出的陶碗也都烧造好了,六掌柜前几日就送到了府中,正可以拿给他。于是耐心与牵云站在角落里说话,一边等他出来。
牵云平时很少有机会见识这些,很是激动,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范渺渺心不在焉地听着,望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不经意又想到以前的事来。其实她只逛过一回民间的堂会,比牵云的经验还要浅薄,因为在旧式家族里,这些被认为是粗俗的排场。大人们严令不许小姐们参加这些场合,但从不管少爷们。
因此每年民间堂会的时候,她几个堂弟都会去玩,回来给她们绘声绘色地讲解,也会悄悄给她们捎带小玩意,当然不值钱的,不过胜在新巧可爱。她们把小玩意换来换去地摆玩,最后不知谁给弄坏了,却不敢哭,怕叫嬷嬷知道了责罚,所以更加不舍与心馋。
有一年,表姊已成了燕王妃,年前请她到王府做客,听说年二十六有民间堂会,也许她当时眼里闪着光,表姊含笑瞥来一眼,做主打发人回范府,说多留她玩几日。
到了那日,两人乔装打扮上街,燕王走在后面,并不来打扰她们的兴致,王府的人则隐在人群里护卫。那日堂会与今日还不同,是迎神会,远远就听见仪仗的声乐,闻之,四周人头攒动,激动不已,个个仰着脑袋等候多时。
终于先来一位“先行官”,原来是七八个人抬着一个小孩,小孩面目清秀,额头点有红痔,打扮成了神佛童子的模样。小孩端坐在高轿上,这时是午后了,兴许已经怠倦得很,正微微歪着头打盹。由于实在可爱,百姓哄然一笑,惊动小孩,睁眼茫然四顾,百姓又是一阵大笑,底下七八个人的仪仗赶紧加快脚程,匆匆忙忙地向前跑去。
后面的也有趣,有观音菩萨、元始天尊、红脸牛魔、青衣蛇妖,着实怪诞得出奇。她心想,观音菩萨和元始天尊一个是佛教,一个是道教,根本不是一路,更别谈还出现这许多的妖魔鬼怪,简直大锅乱炖,但盛会上每个人都洋溢着真心的笑容,她受了感染,一切抛开不究,免得败兴。
人群前方又一度轰动起来,她连忙望去,却不巧有日光刺眼,不由得伸手拉低帽檐,忽然她有一种如梦之感,整个人呆住了。因为她竟看见了庄王。彼时他已受封,遥领爵地。
她疑心自己看错,眨眨眼,依旧仰头望去。年少的王爷站在高轿上,脸上涂红两笔,仍不影响他神采英拔。百姓们一瞬间热情高涨,一则是因为他生得相貌堂堂,一则是他手持一柄银枪,回应似的,偶尔也威风凛凛地耍几下样子,十分唬人。
燕王妃自然认出他来,嗳哟一声,忙问燕王:“这不是十二郎吗?”
燕王点头,说是他,又说:“真是胡闹!”
两人正议论间,庄王蓦地看来,向着他们促狭一笑,随后顽皮之心顿起,脚踢银枪,虚晃一□□来。众人纷纷喝采,你推着我,我推着你,争相观他,无奈这时她被挤到最前面,短帽竟在混乱中给人打掉了,她慌乱之间只想着俯身去拣,还没弯身,目中银光闪闪,庄王已是拿枪挑起了短帽,轻松丢到她怀中。
她心神不定地接在怀中,再抬头,人和仪仗都走过去好远了。她记得自己面上红透了,一定是这样,因为燕王妃十分关照地问她是不是很热?但那时正是寒冬凛月,一年最冷的时候。
她抿着唇,咕哝两声,终究没好意思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