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来
太祖时期,帝王设下三年一次的进京述职,作为对于各地要员的“朝觐考察”。奈何依照此条例律行了几回,发觉众多地方官的奔波既会加大户部开支,又会使地方一段时间内缺能主事的。
是以所谓的百官进京述职,及至永和帝这儿与太祖时的已有不少出入:要么是任期将至,进京觐见言明自己这些年是否尽心尽力;要么是领了圣旨或得了恩典,被调回京城做官;要么是如先前的碣州牧般犯了重罪,被诏回京城。
今年的朝觐考察,包含西南交州总兵关永任在内的三十余位地方要员适逢任期已满,遂回京。而驻守建州的康修武,也就是黎蔓大舅,并不属于上述种种,便仍留在当地。
案前,黎蔓正提笔写信,忽而有人推门进来。
“来福刚刚捎了消息,”陆闻砚知道接下来的话定然不会被黎蔓所喜,含混道,“……那关永任……拒了我的请帖。”他停顿片刻,留神于黎蔓的神色,“他说自己风尘仆仆,刚到京城就不慎染了风寒,登门怕过了病气。”
“我从小到大喝过的药装满咱们府上那个池塘,”黎蔓怔了一瞬,笔尖染出半个墨点,她回过神来,说完这句话发觉某人微微蹙眉,于是换了句话说,“二郎觉得这话是真是假?”
“旁的不好说,”陆闻砚轻描淡写道,“但若关总兵真不慎染了风寒,陆家自能为其请来京城里除太医外最有名气的郎中。”何况为着黎蔓,越千山现在仍留在陆府。
听了这话,黎蔓略略一哂,继续运笔。
安王被发配到的剑州与康修武所在的建州毗邻,黎蔓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请求大舅找些可信之人盯着安王如今的动静,且要保住其性命——幸而有陆闻砚这个打眼的往外头一站,端王、左相等人估计还没完全想到自己这里。
她打定主意,要将所有证据都拢在手里——只要自己告知安王当年真相,为着替他自己减免罪过,安王应会站出来为当年是端王介绍了粮草门路作证,再加上陆荣,虽缺些物证,但粮草这边的关窍大致已经疏通。
但燕北之战,光是那批被劫走的毒草料在从中作祟么?被陆良白嘲笑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关永任,乃至作为援军却并未及时到燕北东阳军营……在当时扮演了什么角色?黎蔓不愿对此糊里糊涂。
不过关永任是有名有分的交州总兵,自是不能像对待陆良白和陆荣一样直接把他抓起来秘密审问——先不说抓走一个身经多战的武将和抓陆氏父子的难度相去甚远,再者对方眼下住在驿站,还有司职的官员负责登记、招待。
可现在关永任以“不慎染上风寒”为由拒了陆闻砚递出的请帖,黎蔓不清楚这是真是假,只垂眼写完了将要送到大舅舅康修武的信,蹙起眉抿抿唇道:“……确实万事开头难。”纵使是真,也不见得对方会在后面愿意与自己见面。
她动了去驿站与人当面对谈的念头,但陆闻砚听后摇了摇头,“驿站人多眼杂,当心隔墙有耳,”轮椅上的人言辞稍顿,“总归不太方便。”
“……有道理,”即使万般不愿意面对,黎蔓还是略略颔首应下,关心则乱,她生出几分焦躁,“若是他一直以风寒为由躲在驿站,那该怎么办?他在交州无功无过,京中也没空什么位子,陛下多半还会将他继续外派。”
如今人在京城,便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不会的,这一点蔓蔓可以放心,”陆闻砚对此倒是胸有成竹,思忖片刻,“地方要员进京述职需面见陛下,他若敢带着风寒去,那便是不顾陛下龙体;他若见陛下的时候痊愈,出来又病了,那便不见得是大好,欺君罔上,更该罪加一等。”
饶是正因为暂时无法与关永任对质而感到心烦意乱,听了这话的黎蔓还是不由得怔愣片刻,对上青年的一脸正色更是有些哭笑不得——刹那间不知该说是对方想得细致,还是该揶揄对方说怪不得都讲你们御史台的最爱挑刺。
她忍不住反驳道:“若他在觐见陛下前已经病愈,却仍不肯接受陆大人的请帖,那该怎么办?”
“这也好办,”陆闻砚接过话头,说出后半句时却是有些迟疑,“大虞本就有武相轻之风,关总兵如此不给面子,不光是瞧不起陆某,许是觉着我们官都是一群呆子。既他这般作为,陆某也咽不下这口气,定然是要和其争上十天半月。”
黎蔓怔楞一瞬,还是被某人“怎么样我都有理”的态度给逗乐了,捂嘴轻笑片刻后又慢慢地说:“希望能如此顺利罢。”
“不管他是不是装病,至少都得再待几日,”陆闻砚敛了眸子,心底隐隐有了个主意,但还未完全落定的事,他不愿言明,只道,“你放宽心,我来想法子。”
地方要员述职完后何时离开京城并无具体例律,简单说来就是只要得了允准,关永任大可以今□□觐完明天走。
哪里有这么容易办成……黎蔓觉得这事儿实在棘手,不由得在心底缓缓叹气。不过她还是为着陆闻砚的安慰而感到丝丝熨帖,一边将信纸仔细折好,一边软声应话:“那便辛苦二郎了。”
但稍稍思忖,她又想起某人的脾气偶尔会有些钻牛角尖,加之自己确实瞒了他不少事,想起对方之前的反应,黎蔓琢磨起自己这般回答陆闻砚会不会觉着自己不上心——譬如听上去根本不够相信他之类。
毕竟自己上次光顾着怀疑如今身体康健的太子前世为何抱恙,并未选择第一时间安慰突然被抓了壮丁的青年。某位姓陆的御史大夫虽没有百般挑刺吧,却也还是提出了自己的不满。
黎蔓随即得出个论断:她觉得吧,陆闻砚有时候是有点小气、执拗,但总体不算是无理取闹的人,主要还是比较靠谱的。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贯以“小气”“执拗”的陆闻砚发觉女子似是有些出神,遂轻轻地“嗯?”了一声。
若是叫轮椅上的人知道了黎蔓心中所想,不知是不是会顺水推舟地爽快应下。
忽而被拉回思绪,黎蔓随口道,“没,就是忽然想到你昨日晌午过后回家,脸上也写着困难重重。”她一扭头,瞥见陆闻砚脸上近乎无话可说的意味,不由得乐起来。
其实也不是有人突然朝年轻的御史大夫发难——陆闻砚打定主意等大宛使臣走后再上奏重审旧案,而冯廷、汪存等人则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兴许是暂敛锋芒吧,总之就是两边这几日很是风平浪静。
问题出在了大虞太子先前给出的重任,即陪同几位大宛使臣到国子监去。若只是转悠倒也没什么,陆闻砚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比杜允昭还金贵,后者先前也招待使臣呢——谁叫隔壁大宛还未择定王储,而塔干力又是永和帝比较看好的。
关键是大宛那几位使臣不仅要转悠,还要学;不仅要学,还要作诗;不仅要作诗,还要拿给陆闻砚评价。其间还不止一位使臣兴致勃勃地同陆闻砚说,上次我同王子出使大虞,便觉得你们的诗词赋果真美妙,回去也有好好研习。
外交辞令总是颇为讲究,于此道精通出类拔萃者譬如春秋齐相晏婴。手拿那几篇诗作的陆闻砚默然良久,生平头一回这般真切地觉得,自己确实还是有完全学不会的事情。
主要你们如果跟我说你们是刚学两三个月吧,加上你们是异邦人,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们上次出使大虞是什么时候?五年之前……学了五年然后写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有写律诗连换三韵的?杂言体都没你这么能换韵。
什么“回去也有在好好研习”,分明就是场面话。
陆闻砚年少及第,如今外表谦和温润,实则内里的心气儿丝毫未变。但异邦使臣总归是客,陆闻砚自然不好直接指出对方写得狗屁不通,只好一边说自己学识浅薄,一边说各位使臣的诗作各有意趣,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大家。
——这话太丧良心,轮椅上的人笑意盈盈,内心不知道腹诽了多少句。他总算明白窦让为什么会对一个举人那般青眼有加了,同时撞上朽木不可雕也和上好的苗子,无疑是选后者才能成就伯乐的美名。
孔圣人不愧是孔圣人,有教无类果然了不起。回到陆府后某人实在忍不住,拉着黎蔓挨个驳斥了那些烂得出奇的诗作。后来更是越想越嫌弃,索性扎进房重读李长吉的《昌谷集》去了。
眼见某人又黑脸,显然是想到他自己昨日究竟说了多少丧良心的话,因此懊恼。黎蔓忙另起话头:“不是说那王子写得还不错么?也许他是真的喜欢,且回去后多有练习?”
“比之另外那些确实强出太多,至少是懂章法的,”提到唯一的“可塑之才”,陆闻砚的脸色这才好了些许,这位也是昨天唯一没被“骂”的,“虽然在遣词造句上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收着……读起来有点束手束脚,但内里气势是不错的。”
诗作辞赋,最是容易见微知著。常言道如其人,是以相如之赋巨丽壮阔,太白之诗雄奇瑰丽,东坡之词豪放洒脱……陆闻砚自己也写诗作赋,最是明白一个人的性子偏好在其作上多多少少都会有所体现。
“他跟我说他比较喜欢汉高祖的《大风歌》,”异邦王子谦逊地说自己对中原诗歌知之甚少,偶然读得此首,觉得分外不错。想到这里,陆闻砚微微一哂,“大宛那边王储的人选还未定下,听闻那位大王子和这三王子各有千秋……倒是有趣。”
昔日汉高祖作《大风歌》,是在其成功镇压起兵反叛的淮南王,即班师回朝途中所做,其间的豪迈和对勇士的渴求可窥得一斑。
一个自称喜爱中原化的外邦王子,喜爱的不是最为出名的李杜苏辛,而是个于诗词赋上无多佳话,但在建功立业上却颇有美名的汉高祖。虽说各花入各眼,但联想到塔干力的身份,却又显得不太一般了。
“我爹之前曾跟我提过,说如今大宛王的几个儿子里,当属大王子塔干勇母家的势力最为雄厚,塔干力母家最弱,”黎蔓抿了抿唇,“虽然大宛王储说是要通过比试选出最勇武的那一位,但原先大家都以为塔干勇已经板上钉钉。”
联想到那边出使他国的人选以及对异邦各族势力变化的隐隐听闻,黎蔓和陆闻砚对视一瞬,在彼此的眼底瞥见相同的意味——看来大宛王储的最终人选,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不过黎蔓急着去差人同自己大舅舅送信——毕竟要将毒粮草之路钉死,前安王杜光肃是不可缺少的一环;陆闻砚则决定开始试探自己刚刚想出的法子是否可行,首先要被付诸实践的便是找人。
于是两人对于大宛王储并未谈论多久,很快便各忙各的去了。